《起风了》 作者:陈曦霞
起风了
作者:陈曦霞
四月麦田绿油油,拔节抽穗麦花秀。还没到四月的时候,麦田就绿油油了。从寒冬到春天,麦子趴在地里,低眉顺目,仿佛冬眠了一般,也就是来了一场春风一场雨,突然就卯足了劲往上窜,颜色也是一天比一天浓稠。
走在路上,我低头看麦地,对麦子的拔节,并没有直观的感觉,直到看到二毛为了躲避路上的车辆连滚带爬跳到麦地里,才发现麦子已经长得快比它高了,也就几天的光景。那天散步,花花顺着田埂在到处追着隔壁家里的猫,二毛听着花花“哒哒”的脚步声,突然也跑到了麦地里,瞬间就被麦苗淹没了。二毛像兔子一样在麦田里跳跃着,一跳又一跳,一跳又一跳,那时候,它不是条瞎子狗,而是一只奶黄色小野兔。
二毛的快乐是如此具象化,我悲喜交加。悲的是,它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走在大路上,遇到车辆是如此惊慌失措,急着追花花时,总会一脑袋撞到我的腿上,更遑论要承受咫尺之外的野猫对它的藐视。喜的是,看起来,它真的很开心的样子,在路上直线行走,在麦地里随处拉屎拉尿,偶尔还来个兔子跳,仿佛,它眼睛能看到这绿油油的麦地,能看到之前怒放的金黄细碎油菜花,能看到路边的蒲公英和豌豆荚。
二毛瞎了一年多了,我不知道我爸在二毛被车撞掉眼珠子那一天带它回家时那一路的心情。那段时候,我每天给二毛眼眶里撒三七粉,将消炎药夹在肉圆里塞进二毛嘴巴。整整半个月。记得那次去药房为二毛买消炎药,我随口说:我家小狗被车将眼珠子撞掉了。卖药的姑娘立即接话:那天应该是你爸,他来买碘酒和纱布,说不计代价要救活小狗,说那也是一条命啊。现在想起来,我在家里为二毛眼睛撒药的时候,我爸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没有为二毛涂碘酒,我怕它会疼,但二毛挂在脸上的眼珠子没有发炎,后来干涸了掉落了,应该是我爸背着我给它涂过碘酒的。
我爸年纪大了,耳朵背了,因为家里院子不小,厨房在最东侧,最西侧的院门外来了什么人或有什么动静,我爸根本听不到,全部依赖花花和二毛狂吠的提醒。在我们都去上班的时候,我爸在家里陪着两条狗,或者说,是两条狗陪着我爸。我爸一直寡言,从来不会对我们絮絮叨叨,温言软语,更别说对狗了,能听到的只有他对狗的训斥:回去!不吃啊!要吃什么!叫什么!别叫!┄┄
我爸喜欢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吸烟,每当此时,花花和二毛就会一左一右趴在他身边陪着他。老头会低头看看两条狗,看似面无表情。偶尔,他会伸手在二毛像绿玛瑙一样的右眼前上下挥舞几下,试图证明二毛能看得见。二毛左眼的眼珠子掉了,那是绝对不可能再看见什么的,右眼睛因为整个视觉系统的巨创也是无一丝光感,但我爸不愿意死心,总是抱着一线希望:万一它哪天突然就康复了呢?哪怕是一只眼睛。
老头的眼睛里有柔情,有怜悯。二毛看不到。
夕阳西下,因受蒙古国生成的冷涡影响,我们这个沿海地区也刮起了大风。屋后高耸的水杉树刚刚成型的绿叶被风扯落了一院子,有的还连带着枝丫。树欲静而风一直不止,我爸忧虑地眺望水杉树上的喜鹊窝,不知道它们的小宝宝会不会受到影响。我回到家,花花和二毛习惯地跟前跟后,我说:太阳晒,等一下。我爸说:它们不愿出去,外面风大。
其实,只要院门开着,只要我陪它们,它们跑得比我快多了。这是句废话,它们每个四条腿,倆个就是八条腿,我只有两条腿,当然跑不过它们。花花还是那样,像疯子一样围着屋前屋后跑出了“哒哒”的马蹄声,显示着它的速度与激情,二毛局限于自己是个瞎子,一般是慢悠悠陪着我晃荡,偶尔遇到邻居家狗小妹,在对方突然冲过来亲昵时,会因为受到惊吓而怒吼,那狗小妹总是被吓得嘤嘤撒娇并尿失禁。
麦子抽穗了,扬花了,老人家们说现在这个时段刮这么大风不利于麦子扬花授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久旱可以人工降雨,刮风估计就是无计可施了。地里田边的庄稼都顺着风剧烈摇摆并倾倒在同一方向,一株紧挨着一株,像得到了统一口令,无奈而又倔强。
夕阳西下,我爸拎着布袋子准备去浴室泡澡,花花迅速穿过麦田准备跟随他,我爸训斥着:回去!花花耷拉着尾巴,左顾右盼,偷眼看他,偷眼看我,一如每天早晨我打开院门去上班,它装作很忙的样子,等着我在关门的那一瞬间穿门而奔。二毛在我腿边,迎风而立,它看不见我爸,风声太大,也听不到老头的训斥,它的小卷毛被风吹得一团糟,两只被花花舔得包浆的耳朵像两只小辫子随风飞舞。
“回家吧,风大,冷。”我低头对花花和二毛说。风很大,院子里,房间里,挡着风,暖一些。它们趴在我座椅底下,打着鼾,陪我写下这些文字,安详,更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