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二流的剧本演绎一流的人生
原创 石松 明月清泉2018
（高中毕业四十年聚会后记）
毕业于十八线小县城的一所普通高中，毕业那年，全校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
那是1981年，恢复高考没多久，据说大学录取率只有不到9%。就是初中毕业那年开始，城里的重点高中改成三年制，我们可能是最后一批两年制普通高中的毕业生，我更“速成”，没上过幼儿园，五年小学+两年初中+两年高中，十五岁，现在的孩子刚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年龄，我已站在社会街头。
好在有纺织厂、肉联厂、五金商店、百货大楼可以容留还一脸稚嫩的我们，却全然不知，后来会面临倒闭、下岗、分流，做小摊贩的挣扎。
前些日子，班长发出邀约，毕业四十年了，聚一下！
四十年，生活的洪流早已冲散了我们。其实同学们组织过聚会的，因为所在的单位出差多，好多次同学聚会都错过了。
刚开始没对这聚会抱太多热情，平时少联系，同学群中有不少人根本连名字都已忘记，路上擦肩其实与陌生人差不多，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世界少有交集，并没有窥视的念头，也没想在今后泛起什么涟漪水花。
我想，不就是AA制搓一顿、拍个照呗，散场各回自己轨道，没什么两样。
人能有几个四十年？群中聊起，好几个同学已走了。忽然就被触动，这群陌生人，曾几年中每天与我行走同样的路线，每天有着同样的作息时间，每天面对同样的书本、老师、作业、考试，在人生的记录本上“青春”的那一章，他们是磨不去的字迹。
已错过多次的聚会了，正好这次有时间，参加吧！
班长事先跟我说了一下，带相机，到时帮大家拍拍照片。
鲍同学是摄影高手，每次都是当然不让的摄影担当，合照多出自他手。班长说，他负责拍录像，你负责拍照片吧！心里有点忐忑——在摄影大家、高手的面前我负得了这个责吗？给自己壮胆，说，没事儿，SYL(另一个同学，跟我在同一个摄影爱好者群)也爱摄影，两个人配合可以拍不少的，班长说，她哪有空啊，她要跳舞、唱歌哩。
？？？——她是另外去唱歌跳舞，不参加活动吗?没多问。
如约，提前来到聚会地，早早到场的已有十几位，我可爱的同学们成立了聚会筹委会，负责签到、发红围巾的，负责现场总体协调安排的，负责先来暖场打牌聚人气的……
舞台上，旗袍秀、韵律操走场，试音响，小合唱试话筒，贴标记、卡站位，搬东西挪出拍合影的场地……，筹委会的同学们忙碌着，原来，班长说的要跳舞、唱歌，是在聚会上的表演。
两个在酒店工作的同学当了主持人。排好了节目单，表演的就是同学们自己。
诗朗诵、歌、舞，没有人推辞，“以身作则”的筹委员成员按节目单的登台，唱到熟悉的，随时就有同学跳到台上去，把独唱变成小组唱、大合唱，听到节奏，你们唱着，我们就来舞一场！
不擅表演的，可以帮你们喝彩呀，可以拍照片、献花、起哄。
稍感陌生的，班长就再点一次名！
或者三五成群，围着现场布置的历次聚会的合影照片，回忆一下那次参加了没有，比那时又胖了还是瘦了，今天还缺了谁，上学那时候你的坐位在我前面，你家老屋就在我家巷口、拐角，每天上学喊你一起走……
这一场聚会并不仅仅是搓了一顿，而是演绎了一场欢乐的party，演绎的是青春不散场！
小职员，小店铺老板，退休阿姨……
我的这班高中同学中，没有飞黄腾达，没有腰缠万贯，没有学富五车，没有成功人士，我们拿到的是二流的人生剧本。
跳水手独舞的她，做着小生意，逢初一、十五的，一辆电动车拉上货，各个乡镇去赶“香期”（市集），身材说不上好，舞蹈说不上高难，服装说不上专业，练舞的时间说不上充裕，跳舞说不上对她的小买卖有帮助，她说，就是乐趣，就是喜欢！脸上闪着自信、洒脱、恣意的笑。
组织走旗袍秀的她，把耄耋高龄又摔伤腿的老娘洗护上床安睡了，才有空匆匆约上伙伴们，练了三四个晚上，训练身姿，拿来自己收藏的旗袍、团扇充当走秀的服装、道具，登台既是演员也是导演，多个节目都美美的演绎，还得串场献花、指挥队形，怪不得没空跟我一起拍照片。
听同学悄悄地说，有同学得癌症多年；有同学经历了中年丧妻、中年丧子的痛；有同学生意惨赔甚至居无定所住着出租房；有夫妻都失业偏还遇上啃老不肖子；有菜场卖菜，每天凌晨两、三点赶去理货、备料、制作，长年累月无法睡一个囫囵觉……
以前我常从群中看到他们，春天相约去看菜花黄，冬天在师范学堂的长廊下赏腊梅，约一起早茶，约晨跑、广场舞，却原来，我一直以为的他们的生活的轻松，背后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或者是我感觉中的艰辛、各种人生的不如意。
但是，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不是“苦中作乐”，而是“享受人生”。
积极，快乐，坚韧，面对挫折安然接受却不沉沦，遇到困苦不懈地奋斗、努力却没有抱怨，在为一日三餐的奔波中找到过日子的乐趣，在平凡的生活中享一份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质朴的现世安稳，家长里短的烟火气中有无限的安祥，直接无视那些飘渺的虚无的奢望，苦厄中渡劫，随遇而安，或许抓了一手烂牌，但不妨碍打得欢乐，打得风生水起，打得认真执着，打得永不言败。
手机中很多其他的群。大学同学群，专家群，同事群，初中同学群（这个群中多数同学后来进了重点高中、考入高校，不少成为名流、高知），参加活动或者群中聊天，总感觉一丝丝高冷，拘谨，含蓄，客套，矜持，感觉大家包裹着自己，有一些“演”的味道，仿佛经过精致的设计、套上了精美的妆饰，透着一丝冷漠；感觉分出了阶层，自觉混得不如别人，有一丝自惭形秽、自愧不如，有人就选择默默地退出或隐身；或许过于敏感，有时面对那些热情、高调、张扬的，又感觉到其中夹着一丝咄咄逼人、有被压迫感；感觉人群中间另有核心小圈子，隔绝、屏蔽了搭不上话的其他人。
聚会仿佛是一个秀场。
而我这群可爱的、多数没有读过大学的高中同学们，多数或许处于社会的底层，在这个聚会的秀场上，却是展示自己亦或为别人喝彩，他们秀出的是自己的才艺，秀出的是快乐，秀出的是开放的胸怀，秀出对所有人的友善、热情、真诚，对生活的热爱，生活态度的豁达，以及对命运的坦然。
这个欢乐的大Party于我而言实在是一堂生动的人生课，在人生轨道上，精英白领并不比贩夫走卒高贵，夏尔巴人其实比登顶英雄更懂雪山，辉煌固然好，平淡、平安、平凡也很棒。
或许命运之神给他们洒下的是一捧野菜花的籽，而且可能飘落在背荫处、陷于泥淖沟渠中，他们却用米粒大的花，铺满峭壁、山坡、谷底，用漫山遍野的风中摇曳铺出春天的灿烂，年复一年。
自信、安详，取悦自己，笑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这才是一流的人生。
又回到了纯真的青春的岁月，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威胁忧虑，没有竞争压力，没有争强好胜，没有野心，没有显摆，没有居高临下，没有嘲笑和鄙视，没有扭捏，没有盛气凌人。在这里当多大官、住几套别墅、是否盆满钵满、是否著作等身、是否出人头地不是评价人生成功的标准，镜头中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真挚的笑，乐天知命，自在安详，质朴智慧，通透平和，活得真实，活得像自己。
当年小县城有一句“名言”：“二中二中，二流子集中”，当年的二中没有出人才，没有出大师，甚至没有出大学生，可四十年后回头看，在“人生”这个大学中，我的同学们都是睿智的大师，热气腾腾地活着，用拿到手的二流剧本，在人生舞台上演绎出了一流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