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水边的高地

去往水边的高地

弋舟

一

水韵江苏，我欲见识何处？受命书写这“水”之主题，预先的功课，将我引向了南通的如皋。

如皋位于河网稠密、湖荡众多的长江三角洲，河网密度每平方千米高达4千米以上，全市水乡皆属长江水系——这些，尚只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切题；提笔为文，还要找到些精神上的驱动，那么，“如”，往也，“皋”，水边的高地——这样的命名，几乎就能满足我精神意义上的应题了。我想，一个被如此命名的所在，多少会给此行增添一些方向感吧。

去往水边的高地，我这异乡的“往者”，起意朝向那襟江带海、风清物嘉的水边高地而去。

二

近海的位置使得如皋深受夏季风的影响，水汽充足，降雨充沛。踏上如皋的第一天，我便淋到了如皋的细雨。那是薄雾一般的氤氲之汽，却也能让人湿了衣衫。季健主席执伞迎在高铁站的出站口，空旷的车站，只有我们这对宾主遥遥相对。

言及“异乡”，不过是对自己的怜悯。迄今，我在“祖籍”一栏，仍要填写上“江苏无锡”。然而久居西北，只能让我将这水韵弥漫的故土视为了异乡。

这中国人的流离与聚散，理由却是千千万万。

春秋国灭，分封于贾地的上大夫贾南屏，扶老携幼，千里迢迢逃向这水网如织、草木葳蕤的异乡。彼时，贾大夫自今日陕西蒲城启程，走的大致是与我今日相似的道路。不同的是，我之父辈，原本便自江南走向了西北，诚如一个折返，我们父子两代走了多于贾大夫一倍的路程。

数千年来，南北往复，中国人便是这样丈量出了万里千山，丈量出了国族的疆域，也丈量出了个体的命运。

彼时，那失国之人，将丢魂落魄的生命安放于美人，也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刻，贾大夫方能将目光聚焦在三年不言不笑的夫人身上。贾大夫貌丑，而夫人奇美，这原本不是问题，然而，贵胄流亡了，一切便有了落差，成了问题。有什么好说的呢？驱车向那茫茫的大泽去吧，那是与故国迥异的天地。大泽高启，一行是走在昂扬的路上，这样的朝向，既拯救了落魄者下沉的灵魂，也拯救了美人寡欢的心情。

野鸡都被人的雀跃惊起，被射，被射中，继而成全了美人稀缺的开怀。夫人笑了，夫人说话了，贾大夫丢失大半的雄风，寻回了。及至几百年后，西汉大儒董仲舒任江都相，拜谒贾公祠，作《南屏公赞》曰：“上国大夫，贾公帝胄，射雉春风沸扬，才气庙貌巍峨。”是为如皋之肇始。

三

再至两千余年后，这水边的高地，又有人身陷失国的痛楚。那人先祖，原本也是自北而来，“八二目”的“冒”字写法，据说便是对于草原血统的追认。不错，那正是名动一时的冒辟疆。

冒家六代为官，在如皋，是拥有水绘园及冒家巷、东府与西府的豪门大户，这几乎囊括了我此次如皋之行的活动半径，感觉上，当年的如皋城大约都是冒家的了。明末清初之际，冒辟疆这倜傥的才子，大约与那失国的贾大夫心境无二。好在这水边的高地最是能接纳落拓的灵魂，好在，当男人们丢魂落魄的时候，总有如水一般的女人重新将他们的魂魄收拢。

“北依城垣，东出水关，溪流回顾，各派水系皆汇合于斯，聚潴而为洗钵池”，“十亩澄泓称水园”，冒家集四世之力营造的水绘园中，有一日迎来了董小宛。名园与佳人相得益彰，即便，有一日这名园萧索，这佳人憔悴。

今日之水绘园，已是中国江南园林建筑的孤本代表。园中徜徉，我不免要在心中为自己此行选择了如皋而庆幸：这园，藉着如皋频江临海、水网纵横的地理特点，以水绘就，不设垣墉，自然地扩张与发散出去，岂不就是“水韵江苏”绝佳的喻体？重要的是，除去那化学分子式意义上的“水”，使之成“韵”的，在我看来，亦关乎风骨与气象。

《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一书载，1942年1月8日，田家英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题为《从侯方域说起》的文章，毛泽东阅后特地找田谈话：“所谓明末四公子中，真正具在民族气节的要算冒辟疆，冒辟疆是比较着重实际的，清兵入关后，他就隐居山林，不事清朝，全节而终。”

伟人定调，那朝代更替之时的“遗民”，便有了精神的象征意义。这精神，“天际朱霞，人中白鹤”，扩容了才子如水一般的内涵，使之成“韵”，于是，也让我们对于“水韵江苏”的理解，多出了旖旎与柔曼之外亦有刚健、凌冽的丰富想象。

“遗民老似孤花在，陈迹闲随旧燕寻。”这是水绘园中最令我记在心里的楹联。楼台映水，孤花与旧燕难觅，却又依稀仍在眼前。原来，如皋也的确是孤花不孤，千余年来，这水边的高地明贤辈出，从来不乏生命瑰丽的绽放：理学先驱胡瑗，“才名震世”的李渔，到了当代，亦走出了世界级的“名探”李昌钰……

四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九月，中国第一所规范设置的公立师范学校在如皋创立，名“如皋公立简易师范学堂”，晚清进士、翰林院编修沙元炳任创办总理，举人马文忠、拔贡张藩任副办。

对于近代中国而言，这是堪称重要的创举。“师范学校立，而群学之基悉定”，老大帝国迈向现代性的第一步，也许当从这样的一些日子数起。百余年弦歌不辍，这水边的高地，开启着的，竟是整个民族复兴的新声。

学堂旧址未有迁易，廊缦环绕，只是部分辟为了“中国师范教育博物馆”。无端的，我便觉得这中国师范教育活化石一般的所在，安静地筑在这水边的高地，才是唯一合宜的选择。临水而居高，正符合我对师范教育的意会。革旧习，兴智学，从来不会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久久为功，如水一般的潜移默化，也许才是最佳的方案。于是，去往水边的高地，更像是一个无从说明的隐喻了，那是某种精神的方向，亦是某种神秘的托寄。

五

如皋数日，我没有去面海临江，但我知道大水漫卷，就在不远的地方。我能够嗅到潮湿的水汽，更能够领受到四下流布着的神韵。我还觉出了空旷，尽管，如皋城给我的直观感受还略显逼促。那空旷的滋味，也许全由浩大的时光而来，这水边的高地，似乎连接着诗经的年代，并且，遍布着无数的孤花。

她有长绿的如派盆景，她有足以自豪的长寿人群，这长绿与长寿，定是拜水所赐，而这水，在我的感知中，亦是时光的载体。毋宁说，滋养了如皋盆景与老人的，是如水一般的时光本身。长寿的老人自不必说，作为如皋名片之一的如派盆景，将沧桑与遒劲收纳于咫尺盆中，本身便是对于岁月的压缩，一盆上佳的如派盆景，大约需要数十年的栽培，就是这样于微观中浓缩着的宏观，让我再一次感悟了空间原来也会被时间辐射得辽远。

六

告别时，亦有细雨落下。这让我此番造访的主题愈发鲜明起来。我为水而来，去往这水边的高地，于是从头至尾，便被水四面八方地沁润。

我想自己或许过分耽于精神的漫漶了，力图以一些客观的指标，将自己拉回到现实的世界：今日之如皋，是全国综合实力百强县市，是全国绿色发展百强县市，是全国新型城镇化质量百强县市，是全国营商环境百强县市，在社科院最新发布的《全国县域经济综合竞争力100强》中，如皋排名第31 位。

然而这一切显豁的成就，依然无法全然抵消我心头经久不去的那幅画面——

三千年前的春天，和风盈面，那相貌丑陋的失国者，携妻御马，去往水边的高地，当野鸡中箭跌落的一刻，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2021年5月29日

辛丑乏月十八

香都东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