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三)】书香故人来——吴亚芸
书香故人来
作者 吴亚芸
(......接上集)
第四章
可怜的奶妈,她的青春,她的光彩,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被岁月侵蚀了。有时我禁不住逗逗她:“奶妈,你为什么不结婚呢,你有心上人吗?”奶妈便连连红脸,啐我道:“快住口,雅儿,女孩家家的可不兴问这样的话!”“哇”我待要抗议的时候,则会听到父亲在一边不耐烦地咳嗽着。再看奶妈一脸不自在的神情,我心中又有些不忍,于是只好作罢。只是奶妈偷偷瞥向父亲的目光,似怨似叹的样子,很让人费解,叫人心里不由得动了一下,莫非……
这一年祈巧节的晚上,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奶妈便早早地在院子里摆上了供品。看着奶妈忙碌的身影,我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奶妈,你少女时代的梦又在哪里呢?
一次半夜,我偶尔醒转过来,忽听有幽幽啜泣之声。起床一看,只见父亲的书房里还亮着桔黄的灯光,哭声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疑惑中,我悄悄地移向窗口,却被窗下的黑影吓得张嘴要叫。黑影一把拉住了我,并及时捂住了我的嘴。仔细一瞧,原来是苇。只见他皱着眉板着脸,显得很苦恼的样子。我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
透过窗子往屋里一瞧,我不由得呆住了。父亲坐在那把藤椅上,奶妈跪在父亲面前,将头伏在父亲的膝头上,正幽幽地哭泣着。哭声显然是被竭力压抑,但还是丝丝颤抖着传了出来。父亲沉默不语,只用手轻轻拍着奶妈的背。
良久,父亲喃喃道:“你又何苦呢?你该知道,我早已是个死人了。雅儿她妈去了,要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我连这躯壳也早就不要了。”
“不,先生,你,你实在是,是个木头人呀”奶妈猛地抬起头,抽泣着说,“你太苦了,孤单了这么多年,就没有喜欢上我一点吗?你说实话呀!哪怕就一点儿喜欢?”
“……”
“我知道,我不该逼你。我是不及小雅她妈的万分之一,但她毕竟不在了,确确实实离世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可怜可怜我这颗心,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两个孩子早就大得不需要我的照顾了,我也早该走了。你说说,难道这十五年的岁月还抵不……”
“淑月!”父亲厉声道,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祈求道,“淑月,你别走,请你别走,这个家离不开你,我,我们……也离不开你,我真的……”
苇朝我努了努嘴,拉着我蹑手蹑脚地走开了。我们一路沉默不语,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唉,我可怜的奶妈呀,她受了多少煎熬啊,这么些年来,她在我心目中早已代替了母亲的位置,但我那迂直可气的父亲呀,怎么就不解一点风情呢?
“苇,我们得想办法帮他们一把!”
苇缓缓地摇了摇头,沉声说:“这事还是顺其自然吧。”
第二天奶妈没有走,在床上躺着,说是病了,但两眼红肿着。奶妈一整天没有下床,这是前所没有的事,父亲也破例来看了两次。我和苇都小心翼翼的。
一天暄跑来找我们,说当时咱发现的那个古墓还是另有玄机,通过对残碑文字记载的考据,那墓主人其实是个大汉奸,作为内应一直帮着来自岛国的日本倭寇在咱们东南沿海一带烧杀抢掠,犯下了累累罪行。"此贼如此可恶,焉能让他入土为安?"暄义愤填膺道。
“难不成还要把一具老枯骨拉出来鞭尸?”我讥讽道。“有何不可?”暄显然更激动了。”脖子上的青筋都显出来了,高声道“此贼卖国求荣,残害同胞,万死难辞其咎,岂能让他有此善终?”苇向来是比较沉稳的,缓声道“墓主人的身份如何查证呢?”“噢,确确实实是倭寇帮凶,明嘉靖年间,海盗毛海峰手下的得力亲信,我这县志上都有记载。”暄振振有词。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争执,暄坚持要把墓给炸掉,苇不同意,说:“纯粹野蛮破坏性的行为不值得提倡,说不定会损伤了有价值的文物,应在时机成熟时再行挖掘考察。”我当然支持苇的观念。争执最后不了了之,暄悻悻而归。
然而我们不知道,这事过后不久,暄终于没沉住气,领了几个家人去把古墓挖了。开棺毁尸,自不必说了,最后听说还是得了两件颇有价值的古文物,其中一盏定窑所出的灯盏最为有名。
日子缓缓流过,转眼就是初冬了,李妈妈井台边忙上忙下地洗菜晾菜,我忍不住跑过去,帮忙将一棵棵青菜挂在绳子上、树枝上。
“哎呀,小姐,这哪是你做的呀!”李妈妈踱着小脚,急急走来阻拦。
时光如水,待李妈妈的咸菜腌下去不久,便忙着腌咸鱼腊肉,做米酒打年糕,寒假也便到了。
逢上一个雪天,看窗外那粉妆玉雕的世界,听雪压树枝的吱吱声,雪花飞扑窗纸的悉悉声,更可闻到院子里怒放腊梅的阵阵幽香。此时围炉烤火,或倚或靠。扔几个栗子到火盆里,不一会儿,便和苇笑着闹着抢那又烫又香的栗子。末了,在奶妈带笑的责备声中,两人斯文地推让起来。
然而,文静不了几分钟,一个小小的戏嬉,又会惹得一方不高兴起来,率先走到院子里,以雪球为武器,火拼起来。尽管冰天雪地,却禁不住青春的激情,笑着喊着闹着,脸颊冻得发红,可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不久,浑身竟冒出汗来,两鬓的几缕头发沾到汗湿的脸上,痒痒地,抬手正欲拨开,苇却制止住我,他脱下自己戴的手套,从衣兜里拿出一方棉格手帕,细细将我的脸轻轻擦过。苇的目光专注,动作轻柔,温热的鼻息暖暖扑在脸侧,一时,我被那目光中的柔情怔住了,傻愣在那儿。
突然,“哎呀”一声,一团白色雪球,夹着一股寒气,狠狠砸到苇的肩头,回头一看,是暄,穿着黑色皮衣的挺拔身姿傲然站在雪地上,人虽然是笑着的,可一双眼睛却寒光闪烁。随着暄的挑衅,新一轮的雪战又迅速展开。末了,三人滚了好大的雪球,精心做了一个雪人,核桃是眼睛,胡萝卜当鼻子,青翠的柏树叶做头发,我又奉献了自己红色的羊毛围巾给雪人围在脖子上。“哈哈,”轻快的笑声在雪地上回荡了好久。
奇怪的是第二天雪人脖子上的红围巾却不见了,问了好多人,都说没见着了。
第五章
江南可采莲。暑假中,我与苇泛舟荷叶深处,仿效《浮生六记》里窖制荷蕊茶的方法,傍晚荷花欲闭合时,用纱囊包一些茶叶放在花蕊里,清晨晓荷绽放的时候,再去取出茶叶,清新淡雅的荷香与茶香相得益彰,韵味更为悠远。
此时晨露未干,朝霞把天空映出一片绚烂,微风拂来,令人身心皆畅。我侧坐船头,头戴荷叶帽,探身从花蕊里取茶,不由感叹“这当下,真正是沉睡不知光阴之须臾了。”,苇边剥莲蓬边笑吟吟道:“荷花人面两婵娟,花不如人面。” “嗤”的一声轻笑传来,却是暄独划了一叶扁舟而来。暄深深看我一眼,朝我掷来几朵花,似笑非笑道“檀郎何事偏无赖,不看芙蓉却看侬!” 我羞恼不已,向暄掷去几颗莲子恨声道:“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暄哈哈大笑起来,再深深看我一眼,狡黠道:”情之所钟,虽丑不嫌!”我又羞又恼,正欲针锋相对,暄却轻笑一下,纵身一跃,端端跳到我们船头,船随之大幅度的晃荡起来,我“哇”地一惊之下,身子一歪,人便直直地跌落水中。
待那两人手忙脚乱地跳下水,合力将我连抱带拉地弄到船上时,三人都已湿透了,薄薄的衣衫紧裹在身上。我羞恼不已,脸颊火烫,头低垂着,谁也不敢看,那两人显然也呆住了,四周一片静穆 ,有微风拂水,鱼跃水面,荡起一片涟漪。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垂眼瞟去,目光正对上两双绽放着异样光亮的炽热眼眸,一碰之下又急急地躲开了。那么狂热深刻地注视下,我瑟缩了,被两人眼中波涛汹涌毫不掩饰的情感震撼住了。还是苇最先反应过来,面红耳赤中,拉起暄背对我,把船驶入一片树荫下。余下的寂静中,突然传来暄的深沉吟诵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在暄的反复吟诵中,苇沉默,不语,背部线条坚硬,显然在极力隐忍什么。而我的心弦一直在震颤中,本能感觉到,我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苇的房间与我的房间隔着一个天井,天井不大,荷花缸、石榴树、葡萄架却一应俱全,还有一口清凉的水井。一日清早,看到苇在天棚下涂了一脸泡沫,正拿剃须刀对镜刮脸。偷偷撑起窗格,正欲窥视,不料苇手中的镜子已暴露出我的行径。苇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见企图被识破,我脸不禁一红,讪讪地说:“早呀,看,葡萄架、石榴树、金鱼缸都有,俨然一位官场老爷了”。“不,你忘了还有一个胖丫头”。“胖丫头,在哪里?”我傻傻地问。苇憋住笑,指指我 “这不过来了?”我一愣,方恍然大悟,挥手欲打,苇一躲,手就一晃,嘴边被刮了一下,很快就有三四粒血珠沁出。
我慌了,拿毛巾去按,苇微蹙着眉轻哼了一下。我心疼不已,一急,用嘴去吹他的伤处,忧心忡忡:“苇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请原谅”。苇却一愣,脸涨红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随后,他推开我,一声不吭,疾步出去了。
我忐忑不安了一上午,下午才在书房中找到苇。六月伏暑,正是每年晾晒藏书的季节。见到苇时他已快干完了,就剩阁楼上的几格书了。为了补偿早先的过失,不由分说,我抢着爬上梯子,自得地说:“苇哥哥,阁楼上的归我,我来拿,你只管在下面接住就是了”。当我抱了一摞书,高叫苇接好时,却不见苇动作。定睛一看,苇正红着脸愣愣盯着我,我不由大窘,就势从大半人高的梯子往下跳。苇大惊,忙张臂接住我。下坠的力量撞得苇退了好几大步,他本能地搂紧了我。
惊魂未定的我,转瞬被一种新奇的感受震慑住了,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让人醉醺醺的!伏在苇宽厚的胸膛上,听着他怦怦的心跳,人不由就痴了。苇的胳臂真有力量呀,勒得我好疼又有说不出的舒服,让我浑身麻酥酥的。“苇”,我刚张嘴却发现声音变得喑哑低沉。
苇低声轻叹一下,就俯下头,毅然决然地拿唇对我压了下来。我慌乱起来,作势要推他,却哪推得开,三下两下,我的唇就被他压住了,并被轻轻咬住。挣扎中,我的唇碰疼了苇嘴边的伤,苇却不管不顾,加重了力量,只拿唇碾转碰压着我的唇。渐渐地,我的身子软下来,软下来,简直要成一滩水,只有心在砰砰急跳,简直要蹦出胸口。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牙齿相磕碰,唇已麻木,却颤抖着身子,乐此不疲,沉醉其中。
苇又恍然领悟了啥,轻轻地用唇舔了我的唇,又试探着加深吮吸,一点一点用舌头轻轻顶开我的牙,触碰到我的舌头,噙住,笨拙地逗弄着。
“砰”!一声脆响,案几上的花盆被猫撞翻落地,气喘嘘嘘的两人才惊吓得分开,狂跳的心好久才平息下来。
夜凉如水,日间的事却总在我的眼前萦绕。我心跳不安,害怕迷茫,徘徊犹豫还有激动和兴奋,微带着憧憬。啊,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辗转反侧中,忽听有一缕箫声传来。那声音婉转凄切,缠绵反复,如怨如诉,不由披散着头发循声而去。
近了,人也痴了。不由倚着园里的一角凉亭,就那么呆呆地立着。亭中的人依然坐在那里,面对月光,背对着我,依旧沉醉在乐音之中。一曲终了,丝丝缕缕的箫声却似乎仍然弥散在空气里,在花棚间、月光下微颤,我不由轻叹了一声。月光下的背影不经意地跟着抖了一下,微顿了片刻,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
两人的目光顿时就纠缠到了一块儿,再也不能分开了。那目光中似有火光在闪耀,空气里也仿佛有电子在传导,顷刻间成百上千种盟誓都在这目光中诉说了。此时无声胜有声。良久,沁凉夜露沾湿了我额前发际,他终于起身站起来,脱下一件长衫披在我的身上。如梦游一般,两个人就这样游荡在园子里。绯红的霞光渐渐映照了花棚凉亭,东方已经破晓了。
当时我却不知,那一夜有一个人同样彻夜未眠,拿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反复摩挲,忽喜忽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