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五)】书香故人来——吴亚芸
书香故人来
作者 吴亚芸
(......接上集)
第八章
父亲的病情在苇回来时有了短暂的好转,随即急转直下,终于卧床不起了。所有的努力都不起作用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恐惧地等着与父亲诀别的日子。我们从短暂的欢乐里一下子又跌入了齐膝的哀伤。
这一天残酷地来了。前半夜父亲还昏迷着,后半夜却突然清醒过来。父亲示意我们过去,却不料在不时喘息之间竟吐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这个秘密如惊雷一般震撼着我们,它像与父亲诀别一样令我们难以接受。
原来,苇的亲生母亲是一个日本人。苇的父亲与我父亲,在青年时代本是好友,意气风发热血沸腾的时候一起参加了革命党,干过许多轰轰烈烈的事情。后来革命失败了,两人被迫流亡日本。在日本的颠沛流离中,他父亲与一名日本歌姬生下了苇。两年以后,父亲们一起回国,苇也被一起带了回来。回国不久苇的父亲就因病去世了,苇便被我父亲收养了过来。
苇是父亲的养子,这本来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他的离奇身世太令人吃惊了。十八年来,我一直以为苇是一个孤儿,却不料他还有一个日本母亲。而日本,不正是那个如野兽般蹂躏我们国土的邻邦岛国吗?苇竟有那个与我们水火不相容的野蛮之邦的血统,这太难让人接受了!
苇的神情令人不觉悚然。只见他脸色苍白,身子在剧烈地颤抖,上牙紧紧地咬住下唇,有丝缕血珠沁出。
父亲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安慰地拉住我们的手。又喘息了一会用力说道:”苇,别怕,血……血统……是无罪……”父亲又转向我,仿佛欲对我说什么,眼角沁出两滴泪,他的手紧紧拉住我,像是要拽回什么,但随即便松开了我们,双手都无力地耷下了。
“父亲啊!”我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叫。恍惚间听到苇冲出了屋子,发出了狼一般的干嗥。
父亲被安葬在农庄附近的一个小山岗上。一抔黄土,就这样掩埋了他的一生。奶妈和我昏哭了几天,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痛失父亲的日子里,屋子竟是那样地空寂。晚上,灯光下,与奶妈缓缓谈起父亲的一生,不由更是心碎,我也这才知道了妹妹媚蓝的存在。有许多事情,奶妈都是早已知道的,包括苇的身世,原来,父亲是一切都对奶妈说的。泪眼对泪眼,更知道了父亲最后那几日痛苦矛盾的心情。父亲原是不愿告知我们这个事实的,他一直矛盾着,迟疑着,就怕我们接受不了。父亲实在有着一颗感情丰富的心啊!
父亲对母亲,一直是一往情深。父亲对早日与九泉之下的母亲团聚是欢乐从容的,是有所准备的。但在我得知奶妈对父亲的那份感情后,再听奶妈讲起这些时,看着奶妈平静的面容,澄澈的眼睛,我的心不禁抽搐得隐隐作痛。父亲啊,九泉之下,你是否仍有一丝不安?有母亲那样的女子爱着你,又有奶妈这样的女子暗许你,默默的陪伴,你的一生应该没有什么缺憾了。但是,这样对奶妈公平吗?
奶妈啊,你十多年如一日追随在父亲的身边,默默奉献,我相信,在父亲的心目中,也一定是亲人一般的存在。真爱是什么?是父亲对母亲的那份真情,还是奶妈对父亲的这种无私奉献?
当我慢慢开始接受一切真相的时候,苇却依然活在狂乱之中。他变了,变得陌生,变得令我害怕了。他常阴郁着一张脸,整夜整夜地不归,在旷野里游荡,再不就喝得酒气冲天,将自己关在屋里不睬任何人。有时又自虐般地拼命担水劈柴,直到累得浑身汗水淋淋。眼看着人迅速消瘦憔悴下去,我与奶妈急在心里,却又束手无策。
一天晚上,苇又喝醉了。踉跄着闯进了我的屋里,搂住我就吻。惊慌中我本能地抗拒着。他拼命地摇晃着我,嘴里含混不清地嚷道:”你怕我,是不是?我有毒,不能碰到你,是不是?我有罪,会玷污了你,是不是?”我放弃了挣扎,任他摆布,睁大双眼,一任委屈的泪水奔涌而下。苇似乎一下子惊醒过来,沉重地摇着头,缓缓地抬起我的下巴,深情地凝视着我。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有迷乱,有痛苦,有热情,有希冀,我的苇回来了!
“雅,别哭了。哦,我的雅……”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着,小心地用手指揩拭我颊上的泪水。但苇多日来所失去的温柔使我的眼泪更如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局势更加恶化了,华东华北大片国土正在论丧,为了保全民族教育的精华,教育部将苇所在的清华大学联合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迁往了内地,三校在长沙成立了战时临时大学,待到11月再开学,苇就需直接去长沙报到了。故乡小城的形势也越来越严峻了,几乎一夜之间城里便到处挂上了膏药旗,乡下也常有鬼子窜过来。人们成天胆战心惊地生活着,妇女们更是如此,灭绝人性的鬼子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每天我们都深居简出。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出去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我早已装扮成一个男子模样,奶妈也在额前贴了一块膏药。外出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故意把自己弄得肮脏不堪,脸上抹上黑黑的锅灰,这样的日子叫什么生活!年轻的我们又岂能安于现状呢?我们要寻求出路,我们要抗争!
我发现苇有了秘密,他的行踪不定,还时不时地失踪两天,我不禁忧心忡忡。苇却安抚地看着我:“雅儿,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可我现在却不能明确告诉你什么,但你放心,我做的绝对是正义的事情。”
“嗯,苇哥哥,你不说,我就不问,我相信你,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好的,雅儿,就是为了你,我也绝对会保重自己的!”
第九章
渐渐的,苇有些事情不再瞒着我,原来早在学校里,苇已经参加了一个抗日救亡小组。有时候,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苇也会带我参与一些危险性比较小的活动。
一天下午,我随苇偷偷溜到城里,从藏珍阁里悄悄地运出了近千本珍贵的图书,又把父亲那些较珍贵的书画藏品一起妥善珍藏起来。夜幕降临以后,我和苇又悄悄潜回我们的农庄。院子里一片寂静,也没有一丝灯光。当惨淡的煤油灯点亮的时候,我们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正厅里、院子里,到处一片狼藉。护院的狗儿横躺在门口,喉管被割断了,暗红的血湿湿地淌了一片。鸡窝也塌了,遍地鸡毛,却不见一只鸡的踪影。
强忍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鼓足勇气,我们走到了奶妈的屋里。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惊喊。我们那形同母亲的奶妈已倒地身亡了。她双眼圆睁着,衣衫不整,胸口布满了弹孔,暗红的血已经凝固。
我浑身颤抖,失声哽咽,满腔燃烧着悲哀和怒火。苇更是苍白了面孔,咬紧了牙关,将手捏成了拳头,所有的善良隐忍和美丽在面对侵略暴行时是那么苍白无力,国家积贫积弱,外来民族肆意践踏,烧杀凌辱,祖国儿女更当不屈不挠,自强自立,方能救国图存。
掩埋好奶妈的遗体,珍藏好抢救来的文化典籍、精品善本,及几件珍贵文物,又安置好祖宅,苇就打算带上刚刚中学毕业的我一起前往长沙的临时大学,继续学业。
城市被战争的硝烟,驱走了本该有的生生不息,战火摧残了一切,我们的文化已将面临着灭顶的灾难。为了保留民族文化的传承,留下教育的命脉,本该在书斋中安静做学问的大小知识分子们被迫离开家园,随着学校走上内迁逃亡的坎坷悲情道路。人们宛如风中之沙,身不由己,卷入被时代颠簸的命运之中。
正是九月中甸,天气依然炎热,只有早晚稍有点微凉,此时淞沪会战已经打得如火如荼。中央军的主力精锐基本集结于此战,几十万军人,不惜一切代价,抛洒热血,并肩作战,奋勇搏杀。不同信仰,派系的军阀为了抗敌御侮的共同目标,闻国难抛嫌隙,也都先后投入到会战中来。这场举国之力的战斗,中国军人用血肉之躯,前仆后继,不屈不挠,一寸山河一寸血,涌现了无数可歌可泣、悲壮惨烈的英雄。奈何日寇也是气势汹汹,装备精良,海陆空齐头并进,在装备上占有绝对的优势,战况一时呈胶着状态。
东部沿海前往内地的铁路已经断了,只有辗转从水路转往湖南。苇托旅行社购了两张船票,是从上海出发到达香港。赶到上海后,才知因为战火的侵袭,我们得先从黄浦江搭小火轮到吴淞口后才能转乘大船。经过打听,终于坐上了开往吴淞口的小火轮。当船航行在黄浦江上,浩浩江水、水天一色、凄凉壮阔,西岸有炮弹不断地从头顶划过,火光映红滔滔浊浪和我们悲哀的脸。船行香港后,也是一片萧条,在火车站边的小旅馆里滞留了几日,又匆匆挤上了开往广东的火车,再辗转搭车,终于到达了战时后方长沙。
长沙是一座有着3000多年历史的文化古城,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它南连衡岳,北枕洞庭,居华中腹地,扼南北要冲;素有京豫唇齿,黔越咽喉之称。斑驳的石板古巷深处,古迹精美,令人流连。沦陷区蜂涌而来的外省人令沿街的店铺喧哗热闹,熙熙攘攘。时已入秋,湘江两岸天色澄净,碧水空流。岳麓山下古书院历史悠久,人文荟萃。值得庆幸的是,我考上了湘雅医学院,顺利进入预备班开始学习。苇也与11日1日正式在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入学开课,时局维艰,但古老的岳麓山下,又传来了书声朗朗。
1937年11月12日,经过三个月奋勇拼杀的淞沪会战,到后期中日共投入约100万作战人员,各有巨大牺牲,特别是我方更是付出了30来万人员伤亡的惨重代价,被迫自上海撤退。但此战坚定了我国人民抗战必胜的信心,凝聚了民族团聚力,振奋了国民的爱国热情,使日军被迫转移战略主攻方向,更是破碎了日军宣告三个月内灭亡中国的白日梦,为我国沿海工业的内迁赢得了宝贵时间。而中国军队勇于奉献不屈不饶的战斗精神也获得了盟国对中国抗日的信心,为中国抗战争取到国际社会的援助奠定了基础。
不久南京失守,岛国九州旷工出身的一帮日寇在南京制造了惨绝人寰的惊天大屠杀,我30万同胞遇害,举国哀痛,悲愤难抑。随后,日军逆长江而上,武汉告急。战况还在进一步恶化中,形势危峻,长沙,不再是后方,即将成为下一轮军事目标。顾不上欣赏湘江两岸的美丽风光,苇所在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不得不向更为偏僻安全些的西南边陲云南昆明转移。
1938年的2月,春节过后,积雪尚未融化,一片春寒料峭,从湘江刮来的风仍然刺骨阴冷,苇已报名参加了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旅行团,准备步行前往昆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