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故人来

作者 吴亚芸

（......接上集)

第十二章  

此后，就一直行走在湘西黔东南的绵绵山脉间。我们沿着公路，翻山越岭，溪流峡谷，绵绵不绝。山壁陡峭，水流湍急，山峰起伏很大，至高处云雾弥漫，览群峰若大海微澜，壮阔不已。路边柳树已萌芽，农人在耕种，牧童骑牛过。这边居民以苗人为主。苗族按服饰色彩不同可分为红苗、花苗、白苗、青苗、黑苗等。例如红苗，衣饰图案内容以龙凤纹样为主体。苗女勤苦，劳作不缀，擅长纺织、刺绣、蜡染，工艺精湛。苗人善歌舞，节日里，男子多用布包头，身穿短衣裤，吹奏芦笙，苗女喜戴银饰，前披后挂，做工考究、富丽堂皇。一路走来，只要有机会，我们就深入苗寨探访，考察当地的民族风情。

青溪在潕水西岸，地形狭长，街市萧条。所见山岭多为石灰岩，偶见铁矿，用土法冶炼，日产生铁800斤。此地矿藏量极为丰富。可惜弃之于此，无人开采，甚为可惜。沿途常见袁复礼教授身穿一灰色西服，手拿小斧子，在沿途山体矿石上不时敲敲打打，乃为地质实地考察。

过镇远，此乃黔东重镇，历年为兵家必争之地。县城建于河谷中，地势较平坦，街市在公路一侧，背后就是悬崖峭壁，甚危。城外跨河有多孔大石桥，建筑雄伟，可通汽车。桥东沿山体石窟建有庙宇楼阁，雕梁画栋，高悬峭壁，气势恢弘。黔东地瘠民贫，耕地稀少，山地多种植罂粟为经济作物，民众体质较弱。烟民懒惰体虚，不思生产，长此以往，恶性循环。此地鸦片积毒不除，经济民风都难以振兴，我不由忧思重重。

镇远有师范学堂，为我团举办了欢迎会以示联谊。组织者备有茶点，相互以读书救国为旨，互为勉励，相聊甚欢。

由镇远出镇雄关至鹅翅膀，一路羊肠小道，公路蜿蜒而行，地势险要，正逢雨季，艰苦难行。到施秉，恰逢苗家赶集。商贩云集，热闹非凡。此地苗家女子装扮朴实，体格强健，穿百褶裙，赤脚草鞋。在前往苗村探访过程中，见苗家年轻男女三五对与田间花丛相对嬉戏幽会，神态坦诚热烈，并不畏人。

据了解，此地男女恋爱风气颇为自由，婚姻民主。月明之夜，大地沉静，草木芬香，男子于女子闺房门口，引吭高歌，女子如有意，相和而唱，就此缔结良缘。年轻男女能自由相爱，婚姻自主，这一点很是让人羡慕，实为社会一大进步。真挚期望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我与雅儿能琴瑟和谐，白首偕老。

一路西行过重安江铁索桥，游黔名胜大风洞，直至卢山县城。当地县政府为我们组织了汉苗联谊会。大家围着篝火看盛装的苗家青年男女吹着悠扬动听的芦笙，载歌载舞，舞蹈庄重，歌唱音调忧郁，尾音高而悠长。我们也给他们表演了独唱合唱及抗日小短剧，李继侗先生和许医官合舞了华尔兹舞以答谢。大家彼此对酒当歌，终致曲终人散。

晨起，天气晴好，连日阴雨，太阳终于露出了它的笑靥。一路向西，自马长坪达贵定，这里临近清水河的上游，峰峦苍翠，云雾缭绕，高耸入云。一路行来，芳草萋萋，溪流蜿蜒曲折，一树树桃花娇艳盛开，云蒸霞蔚，美不胜收。真真是应了这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地土苗杂居，田地多种植烤烟和鸦片，夜晚借宿于一户人家的阁楼上，稀薄楼板下就是猪舍。猪仔哼唧，时有阵阵异味传来，但因白日行走疲惫，还是沉沉入睡，梦里依稀已回家乡，而你在桃花树下荡秋千。

继续西行，从龙里抵达了贵阳。此为黔省府所在地，四周皆山，市面店铺房屋较整洁，因交通不便，物价昂贵。黔多高山，常年多雨，林中瘴气盛行，地瘠土浅，人烟稀少，正所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但贵州地下蕴含的矿产非常丰富，如能充分利用开采，将是一大宝库。可惜连年军阀割据，欺压盘剥，又有鸦片之毒，蔓延全省。当前为政之要，首需整饬吏治，安定社会，禁绝烟毒，鼓励种粮，但愿贵州人民能早日摆脱这种困顿。

连日行走，很是疲惫，我们于贵阳休整两日，沐浴洗衣，读书看报，身体恢复如初，又踏上了新的征程。雨一直下，全身也是湿淋淋的，极不舒服，特别是脚上，更是鞋袜早湿，步步污泥，幸而从清镇到平坝这一路，公路较平缓，视野开阔。偶有太阳露一下脸，带来几分暖意。至安顺城内，又是阴雨绵绵。安顺城内店铺林立，街道整齐，市井繁荣，此地经济依赖鸦片，境内多栽种鸦片苗，绿油油生长在山坡田地间，看来禁烟之效，来日方长。

出安顺往镇宁，不久雨过天晴。因为此地气温较高，满山坡开满了红蓝紫白等各色罂粟花，尽管缤纷美丽，却为恶之花。花中心的浆果已开始成熟，烟民每日清晨前来收浆，熬好后就成为烟膏，再制成烟土，销往各地，获利甚大，荼毒民间也是日久。出城观火牛洞，洞壁钟乳石，奇形异状，巧夺天工，实乃大自然之鬼斧神工，令人流连忘返，叹为观止。出洞之时，红日西沉，一片山林沐浴在绮丽晚霞下，静谧美好。我亲爱的雅儿，多么希望你此时就在我身边，共赏这美好。

从镇宁往西，天已渐热，离开前几日的丘陵地带，又进入崎岖山区。沿公路往黄果树观瀑布，坡度陡然变大，行路愈加艰难。未至瀑布，先闻其声，轰隆隆如急鼓捶响，声势夺人。少顷抬头，见公路北侧一道白练从天而降，阳光下晶莹璀璨，绚烂夺目。声音沉浑，震慑人心。看急流直下，若万马奔腾，浪花飞溅，溅起阵阵水雾，泛起阵阵清凉。再行一里，眼前一震，只见公路南侧崖头，一道更大的瀑布扑面而来，那声势，如雷霆万钧，若万鼓齐鸣。站在对面的观瀑亭，看瀑布从高高的崖壁飞速坠下，砸入下面的深潭，卷起千万的浪花水沫，在阳光下升腾起缕缕水雾，折射出七彩的虹光，那场景如梦如幻，如烟如雾。水汽氤氲中，我们久久无言，无不震撼于大自然的壮丽神奇。可惜如此美景，藏于深山竟无人识。待到故土平定，定要与我的雅儿携手同游，共赏这奇观。

第十三章  

自黄果树往西，一路全是崇山峻岭，山峦连绵，高峰林立。峡谷和公路相交接处有桥名灞陵桥，桥上抬头仰望众山峰，只见群峰矗立，耸入云霄处即为最高峰关索岭。岭上有关，刻有“滇黔锁钥”几个大字，地势险要。

沿陡峭山势，艰难翻越关索岭，到关岭场直至永宁。路险有雨，这两日的行程异常艰难，直至盘江渡口，乃为险中之险。盘江奔流在峡谷间，宽约四五十米，水流湍急，湾多滩险，原有铁索桥，因为年代久远，不久前刚发生桥毁车坠的悲剧。新桥正在修建中，目前只能以渡船来往，一有不慎就船翻人亡。幸而我们的老船工经验丰富，船沿江逆流而上，待船至江心，随急流猛冲而下，疾射如飞箭，两岸峭壁耸立，江水翻腾，漩涡滚滚，令人惊心动魄，目眩神迷。待老船工尽力把船划向对岸时，已离码头几十米远，人到对岸，好久才能平定心神。雅儿，我们在自然面前，有时真的很渺小，从命悬一线到绝地逢生，也不过是转瞬之间，任我对这人世间的你有再多爱和眷恋，那会儿也只能听天由命。幸而老天怜悯，顺利渡江。

既过盘江天堑，直达安南县城。本已疲惫不堪，饥肠辘辘，奈何盘江难渡，行李铺盖，炊事用具都未能到达，没法做饭睡眠。只得在街头流浪，天又有细雨，更是饥寒交迫，困顿不已。长夜漫漫，静听柴门犬吠，坐等天明，不由思念起故宅的温暖和我心爱姑娘的笑容。

连续两日，天阴有雨，因为连日的旅途劳累，行李车到达后，狠狠补眠休整，正逢国军收复济南，台儿庄大捷，军民振奋不已，一扫连日以来的阴霾。是夜安南城内军民举行祝捷大游行，打着火把，燃放着炮竹，于雨中冒雨而行，连呼抗战口号，高唱流亡歌曲，群情激昂，神采飞扬。细雨朦胧中的安南城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白雾之中，但对抗战胜利的火种，却在大家心中点燃。

天已转晴，自安南西行，一路高山连绵，人烟稀少。公路沿着高山峡谷上下盘绕，反复回旋，最险处内“二十四个之子湾”，路险弯多，筑路工人亦付出极大地艰辛劳作。沿途满山坡的杜鹃花，灿烂夺目。至江西坡则草地青翠，松柏丛丛，古树成荫。溪流清澈，但传闻中水中有虫，生饮使人腹胀，肚大如鼓，故一路忍渴至普安休整饮食，夜宿城区小学。

从普安住盘县，这一路地势较平坦，天气晴好，空气清新，行程顺利。经黄南坡抵资孔，此为黔滇边境小镇，罂粟花开成群，民生清苦。夜宿小庙，里边停有棺木数具，环境简陋。继续西行，从小道到平彝，至胜境关为滇黔两省交界处，有分界牌楼，建筑华丽。此处山势峻拔，北瞰黔疆，南望滇界，无垠的山峦绵绵于脚下，远处的森林田野已隐约在望。

下胜境关，已入滇境，至平彝，公路较黔完好，山上士质呈红色，满山的马尾松，间杂着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山茶花，姹紫嫣红，灿然绽放。自入滇，山林青翠，田畴纵横，麦浪起伏，一片丰收景象，已不见黔境的萧条景象，罂粟已绝迹。

晨光微曦，天朗气清，由平彝往白水，路面平坦，此地食盐缺碘，乡人中有大脖子病，应大力宣扬多食海带等，防患于未然。夜宿破庙，门毁瓦陋，仍有棺材数口停在内。夜半有雨，随风飘入庙殿内，淋湿被衾，愈加寒凉，起来以伞撑遮，久久无法入眠。长夜漫漫，我亲爱的雅儿，你是否安睡无恙？

次日至曲靖，此乃滇东重镇，街道宽阔，屋舍整洁，物价低廉，饮食丰富。城东南处有温泉，众师生同往，水温甚高，浴之畅然。

从马龙至易隆，一路较平坦，山势不高，偶见小块平原。有清澈溪流，两岸绿树成荫，白鹭飞舞，野蔷薇花开灿烂，芳香馥郁，众人于水中沐浴，阳光正好，水温适宜，身心怡人。

从杨林至板桥，一派田园风光。田地里农人在收割，时有歌声飞扬。草地青碧，猪牛成群。村庄里炊烟袅袅，鸡犬相鸣。远处平林漠漠，山色蔚蓝，烟树生暖。行程已至最后，大家无不精神振奋，心旷神怡。

在板桥休整半天，洗浴整装，第2日列队进入昆明，受到了学校及市民们的热烈欢迎。更名后的联合大学，因校舍紧张，目前分区域租借场地办学。

亲爱的雅儿，这一路行程3600多里，不可谓不辛苦。但一路也见识了我大好河山，魅丽山水。深入民间，接触到各地人民，切实了解他们的哀苦悲乐，感受到国家与民族命运的紧密相连，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家国天下，有国才有家。此值国难之际，我辈当刚毅坚卓，不畏艰难，尽好本分，有所担当，终能雪耻今日之辱，挺立于天地之间。正如我联大校歌所唱:“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雅儿，此时昆明已是湖光山色，四季如春，草木葱茏，鲜花盛开，真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多希望此刻我俩能携手同游，共赏这岁月山河。此地民风淳朴，物产丰饶，人们尊重知织，关心教育。我联大人尽管背井离乡，但在这乱世当中，暂且能觅得一方净土放下一张书桌，也属不易，当珍而惜之。雅儿，我的亲亲，我们都是暂且失去故乡的人了，漫漫人生路，幸而有你相伴，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前路漫漫，且把他乡做故乡，积聚力量，完善自我，好早日报效国家。

雅儿，听闻不久前，长沙已遭到敌机的侵袭，很是担忧悲愤。你那边情况如何？一想到你此刻身在湘雅，学校尚未转移，真是令我心忧如焚，请万万珍重，尽快告知近况，急盼!

我亲爱的雅儿，昨日晨曦初起时，就开始给你写信，至晚，未能完成。我心里有太多的话要对你诉说，虽然没有生花妙笔，但就着手边的日记，总想把所见所闻都能和你分享。特别是湘黔滇旅行的这一段历程，不光对我人生体验和意志砥砺有着意义，更有对人生旅途方向的重新思索。亲爱的雅儿，我知道你定然能明白我的这颗心。今日我提笔继续书写，至此时夜已深沉，一灯如豆。不知不觉，洋洋洒洒，此信已有近万言，但还是意犹未尽，相思未减，真正是多情自古伤离别。夜是越发深了，传来隔壁舍友的梦呓声，隐隐夜鸟几声啼鸣，更显夜的漫长寂寥。亲爱的雅儿，只祈望山河无恙，你我能早日重逢。书不尽意，余言后续，思你念你，愿你夜深梦好!

                                          你的苇

           民国27年4月30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