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故人来

作者 吴亚芸

（......接上集)

第十四章  

亲爱的苇哥哥:

别后已数月，岁月更迭中，已是又一个春天，此时万物复苏，春燕呢喃。之前好久没有哥哥的消息，雅儿一直魂牵梦绕，思念惦记不已。奈何天涯孤旅，山水阻隔，邮路难通，久候佳音不得，自是黯然神伤，相思难解。今日于烽火间隙中，辗转得君来信，真是喜之欲狂，精神振奋。

哥哥此次旅程，跋山涉水，艰难坎坷。幸而一路有惊无险，终得以周全，平安到达。雅儿心里以哥哥为傲，备受激励和鼓舞。现亦将别后状况向哥哥细述之。

楚天辽阔，雾霭沉沉。自哥哥走后不久，饱经数月战火的武汉危在旦夕，幸而有数百万抗战军人在前线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躯抵挡，滞缓了日军的攻势。长沙也受到了两次炮火的袭击，处境艰难，我们不得不实行战略大转移。最终，我们湘雅医学院师生历尽艰难颠沛，于10月初转迁到贵阳。我们此次西迁路线恰恰是哥哥先前所走过的，自湘西入黔境，一路跟着哥哥走过的步伐，想着哥哥也曾见过一样的山水风景，体味着哥哥的心境，这一路真是心潮起伏，很是感慨。

学校为此次西迁也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图书设备、药品、检测仪器，甚至解剖课需用尸体已先提前运至贵阳。

刚到达贵阳时，我们疲惫不堪，没有住处，只能落脚到贵阳近郊的东山大庙。在苍松翠竹掩映下的大庙，景色优美，但交通极其不便。进山需登百余级石阶，此处为贵阳的最高点，后来又被选定为贵阳防空哨所，预防敌机空袭的信号灯，就挂在庙宇的旗杆上，此地更是不宜住人了。经过多方统筹，艰难建设，近期，我们终于住进了在南郊搭建的几幢两层小楼里，这就是我们的湘雅村。

我们在战时的简陋环境下尽量落地生根。吃着带小石子的糙米饭，睡着单薄的木铺板。没有饮用水，就弄来一辆牛车，请男同学轮流到河边运水。缺少炭火，大家就冷水洗脸，只有我们女生晚上才能有一瓢热水供洗漱用。灯油不够，就把灯芯捻细省着用。

捉襟见肘的物质条件下，大家因陋就简，学习热情一点也没减少。为了多做几次实验，大家可以多少天只吃白菜，辣子，省下经费，用于教学科研。我们还想尽办法让实验用的动物们住进特制的吊脚楼好避开蛇虫撕咬。纯酒精断货了，就用废酒精液蒸馏提炼出纯酒精。没有家具，一条长凳分成两半，各加上一条腿儿，就成为两条万能的三腿凳，上课集会、就餐、做实验，甚至躲警报时都能派上用场。最缺的还是医学前沿杂志等专业期刊，学校通过各种渠道想办法从国外订购。我们还自力更生，坚持创办了自己的医学刊物，用粗糙的当地土纸，刻写印制了多期医学简报，供大家交流参考。烽火中，我们湘雅人克服因难，星火相传，坚持进行着医学研究。大家克勤克俭，砥砺前行，只求无愧于院训：“公勇勤慎、诚爱谦廉”。

 亲爱的苇哥哥，值此战难之际，我们既然无法选择和平生活，于其愁容凄惨，哀叹抱怨，还不如尽量直面现实，积极面对。我常想，我们生年不满百，却要经历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更有那意想不到之天灾人祸，坎坷磨难，想开了，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既活着，自有我们的尊严和意义，总归要尽量活成一个开心坦荡样，无惧喜忧哀乐，不怕蝇营狗苟，自在欢喜才是。

亲爱的苇哥哥，夜已深沉，纸短情长，千言万语难解这相思意，此去经年，山高水长，关山阻隔，相信自有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之时，望哥哥珍重无恙，平安喜乐，待到重逢日，自有风华无限。哥哥晚安，好梦!

              你的雅儿

     民国28年3月27日

在经历了“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的无奈后，我和苇哥哥终于恢复了联系。一时书来信往，总算能相互了解到对方的情况。

  战难中被迫迁徙的学校，景况总是很类似。从苇最新的来信中，得知他所在的国立西南联大条件是一样的艰苦，不变的是那青春的激情，蓬勃向上的求知欲，师生同舟共济共克时艰的那份乐观。

在迁校最初的窘迫以后，次年春天，昆明效外的西南联大新校舍建成。因为建筑经费缺失，这些房屋除图书馆和两座食堂仍保留为砖木结构瓦房外，其余一律是土坯墙、铁皮顶的平房。在施工过程中，白铁皮难以齐全，学生宿舍只得改用茅草作顶。晚上睡在屋内还可以窥看到星星，雨天屋外大雨如注，屋里小雨霏霏。吃的是有掺有石子的“八宝饭”，睡的是多人房间里简陋双层铺。但学校各科系设置科学，教学严谨。敌机空袭来临时，大家跑警报之余，都不忘功课。师生们常带上课本和论文，在户外坟堆树林里也能开课听讲。实验仪器紧缺就想尽办法自己制作替代。生物系还有一片自家拥有的花圃作为试验田。动物研究也不甘落后，小动物们在一代代地繁殖培养、分组实验，这些和我所学专业有关，令我很感兴趣。

另外联大的社团运动更是蓬勃发展，虽然来自三校，但同样的命运使大家更为紧密团结。学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校长梅贻琦教授寡言睿智、平和隐忍、坚毅正直，在风雨飘摇之际，他把全部的身心都用来掌管联大这艘乱世中行驶的大船，令人仰慕敬佩不已。

  在这风雨飘摇中，我和苇在山水阻隔的两地，各自进行着我们的学业和生活。日子忙乱又充实。我们倾尽全力汲取着新的知识，通过频繁的书信往来，彼此互通信息，交流心得，又不断碰撞出新的思想火花。

翠湖花开几发，东山松柏又经沧桑。时光如水，岁岁年年，岁月的洪流，席卷着我们的青春，呼啸而来。

1941年，秋季入学，苇哥哥取得本科学位，申请了继续攻读联大的研究生院，从事工程机械学研究。苇哥哥热爱中华传统文化，喜欢诗词歌赋，文史功底扎实，对金石研究很有见地。但国难之际，哥哥认为工程科学对于救国抗敌上更能发挥快捷的实际作用，就弃文改学理工专业了。

尽管是战时，湘雅医学院的课程设置仍然很严谨，大一是生物学课程，大二是组织细胞学课程学习，这一年我大三，顺利进入了病理和细菌学课程的研学。在师生的共同努力下，我们湘雅人还运用所学，及时阻止了日军细菌弹袭击的罪恶行径。

第十五章  

  由于我国军人的奋勇抗战、顽强抵抗，粉碎了日军迅速占领全国的计划，日军变得更加丧心病狂，竟然实施了细菌弹袭击。我们发现，日军飞机炮弹袭击以后，山区农舍等地方会出现了好些携带疟疾、伤寒、痢疾等病菌的老鼠、蚊虫，跳蚤等有害生物，随后伤寒瘟疫等疾病就在当地流传开来。对此，我们促使政府及时灭杀，消毒日军炮弹轰炸的中心区域，用美制新药猛治急救，辅以中药对症治疗，抑制了病疫的流行、爆发。

这一天从滇缅公路管理处发来消息，楚雄中转站附近发现好些身上带红斑疹的患者，上吐下泻，发热打摆子，需要我们的援助。接到消息，在病理学钱教授的带领下，我们师生8人成立战时防疫小组，打算立即赶赴现场，施以救治和研究。

自抗战以来，滇越铁路被日军封锁以后，滇缅公路就成为我们的运输主动脉，大量的境外援华物资就是从此源源不断输入后方，支撑着我们的抗战。这是一段用血肉筑成的生命线，沿途高山峻岭，河流湍急，地形极为复杂，气候非常恶劣。绝大部分路面穿越了中国最崎岖坚硬的山区，跨越了中国最湍急的河流。20万主力为老幼妇孺组成的滇西民工，肩挑手抬，自带干粮和工具，顶风冒雨，餐风露宿，夜以继日奋战，创造了世界公路史上的奇迹。建设过程中，滇西各族人民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死于爆破、开山、坠崖、落江、坍塌、疟疾等民工达几千人，平均每公里路面下都有两三具白骨，他们的奉献精神可歌可泣。

疫情就是命令，时已深秋，我们师生几人风尘仆仆由滇黔线赶赴昆明，再顺着新开通不久的滇缅公路到达目的地永平。在昆明可以休整3个小时。我得知此消息后，路途中就给苇哥哥匆忙发了一份急电，心里很是忐忑:

哥哥能收到我的电报吗？我们此次能见上一面吗？我们分别已太久了，苇哥哥，雅儿想你。我就要踏上这块彩云之南的土地的了，哥哥，你告诉过我，这是一片多么美丽的土地呀。这里有湛蓝天空、洁白云朵、清澈湖水、风花雪月，迷蒙雨雾、绚丽彩霞、芳香花朵，淳朴人民，当然还有过桥米线，油焖菌子，也有鬼子的炮弹袭击……

车至昆明，正是傍晚，西天的一幕火烧云由各种大红绯红橙红交织在一起，又透着淡淡的紫，美丽极了。敞篷卡车上激起的浮尘令我蓬头垢面，从车上跳下，我掸一掸灰尘，跺跺坐僵麻了的腿脚，洗了一下脸，顾不上松口气，就叫了一辆人力车，赶往我在电报中约定的昆明大观楼。哥哥之前的来信特意把楼前由清代名士孙髯翁所作古今第一长联附录其中，我早已背诵熟练，耳熟能详: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凭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 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此联情景交隔，浑然一体，气魄宏大内蕴深厚，堪称千古佳作，退一步说，即使此次不能见到苇哥哥，能得见此联，就不枉此行了。

昆明人力车夫的速度再快，也赶不上想见到哥哥的那种迫切心情，强忍着催促车夫的话语，一颗心在激动与忐忑中跳荡。

“小姐，这就到了，您下车请走好，”还没等我从沉思中缓过神，已听到车夫的提示声。手忙脚乱给车夫结好帐，“雅儿，雅儿”，哥哥的呼唤就传来，这不是梦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已冲过来，一把搂住我，顿时就投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里。“苇哥哥，哥哥，我的哥哥……”我呢喃着，不觉泪盈于眶。

“雅儿，我的雅儿，小亲亲……”哥哥也语无伦次起来，情绪的极大波动，令两人都哽咽起来。好久才平静下来，两人贪婪互看。哥哥眉眼间的深情，似那刚刚升上的融融月色，笼罩抚慰了我。

时间有限，顾不上细品那“万里云山一水楼”了，哥哥从湖边招来一揽客的小舟，与我泛舟湖面。

坐在水面微微起伏的小舟，斜倚着哥哥，吃着他给我带来的酱牛肉，玫瑰酥，喝着清甜的甘蔗汁，极目眺望：只见暮霭中的昆明湖湖面碧波荡漾，水汽氤氲，烟波浩渺。一座高大的亭台临湖而建，掩映于长堤绿柳中，不远处塔台廊榭相互辉映，顺着粼粼的水波，遥望西山那鳞次栉比的山寺于苍郁山林间逶迤起伏。月色在水面荡漾，船桨轻轻划动，打破一串串闪光的涟漪。伴着最心爱的人，赏此湖光山色，良辰美景，真不知道今夕何夕?

幸福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匆匆又到了分别时刻，哥哥捧着我的脸，于无限深情中深深凝视，叮咛的话说了又说，总觉不够。哥哥告诉我，他的发动机实验已经进行到重要阶段，一旦成功，其研究成果对飞行器的改进具有重要意义。这真是令人欣慰的好消息，我多希望咱们领士上也能飞行着咱自己的驱逐机，轰炸机。但哥哥也消瘦了，长身玉立，显得五官越发鲜明，哥哥在眉峰轻蹙，低头沉思时，总会有一种淡淡的忧愁，凝望我时，眼神中的那份缠绵悱恻，令人为之动容。哥哥说我长高了，更显身形娉婷，也益发美了，丰姿艳丽，眉目如画，令他魂牵梦绕。相见时难别亦难，多情自古伤离别，最后，哥哥总算将我及时送回发车的集合点，依依惜别之际，哥哥亲亲我的额头，塞来一支刻有他名字的洞箫，泪眼模糊中，我又踏上了新的征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