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十)】书香故人来——吴亚芸
书香故人来
作者 吴亚芸
(......接上集)
第十八章
枪声一声弱似一声渐渐稀疏下来,战斗终于停息下来了。我在硝烟弥漫的山头上漫无目的地乱撞,焦灼地呼唤着苇的名字。
“雅,”终于我听到了山凹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着我。我大喜过望,人一下像充了电,飞快地向那个声音奔去。看到了,看到了,苇灰黑着脸斜躺在山凹的低部。忽然,脚下一绊,人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一块石头骨碌碌滚了下去,一下子挡住了山凹的入口,挡在了我和苇中间。苇的呻吟断断续续的传来,我的心里焦急万分。我拼命地推呀,撞呀,可是石头却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
枪声又零零星星地响了一阵,终于完全停了下来,周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一弯清冷的新月斜斜地挂在天际。忽然有一声虫鸣,那样昂扬,那样嘹亮,仿佛在宣布它对这块土地拥有的权力。苇的呼吸声渐渐弱了下来,最后几不可闻。
“苇,苇,你坚持住,我这就来了,你千万坚持住啊!”我带着哭腔,不停地呼唤着苇。额头上,脸颊上,到处是成串的汗珠,石头却没有丝毫移动。我四下里寻找,终于找到了一截粗粗的木棍。插在石头底下的缝里,用力一撬,石头微微地动了一下。我信心大增,加大了力气,只听咕咚一声,石头终于被撬开了。
一阵晚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原来我全身都已被汗水湿透了。顾不上喘息,我手脚并用扑到了苇的跟前。苇还活着!我一下把昏迷的苇紧紧地抱在怀里,哆嗦着将我的嘴唇贴在他脸颊上。苇微弱的鼻息轻拂在我的脸上,我的泪水禁不住簌簌地流了下来。感恩上苍,我的苇还活着!我的苇……,激烈情感冲击下,我陷入了眩晕。
不知过了多久,昏睡中的我被一阵冷风吹醒。月亮早已消失在天际,唯有满天星光,夜已经深了。借着微弱的星光,我仔细地看着我怀里的苇,那张熟悉的脸上满是草末、泥土和烟熏的痕迹,双眉紧锁着。一摸他的额头,我刚刚稍微松懈的心又一下子拧紧了。
“水……水……”苇梦魇般的叫着。我紧张地四下张望,目光所及全是乱石杂草和面目难辨的几具尸体,到哪里去找水呀?
“水,水……”苇再次焦灼喊道。蓦地,我心头一亮。头一低,咬破了自己的食指,顿时一股腥甜的滋味沁入嘴里。我赶紧将手指伸到苇的嘴里,仍陷于昏迷之中的苇本能地吮吸起来。我一次次地咬破手指,挤压着送到苇的唇边。开始还有钻心的疼痛,后来十个手指头都麻木了,我却不敢停歇,生怕……
当我又一次将手指伸到苇唇边的时候,却没有感到苇的吮吸,我心中不由一惊,苇正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心中一阵狂喜,却又惧怕这只是梦,泪水又一次流满了我的脸颊,苇的脸模糊了,在眼前漾来漾去。
“雅”,是苇那沙哑的嗓音,“我这是到了天堂吗?我又见到你了,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 苇越说越兴奋,后面的话被一阵急促的喘息代替了。
“苇”,我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抑制住哽咽,“苇,我们都还活着。我要跟你在一起,永远,一起,不再分离!”
苇的眼睛晶晶闪亮,像一颗星星在闪耀。所有的语言都成了多余,所有要说的和未说的,都在我们那自孩提时便开始的默契中。我们的唇慢慢地靠近了,终于紧紧地如饥似渴地压在了一起,辗转着反复着。我的心里在歌唱,歌唱着那种新生般的希望!我紧紧地搂住苇的脖子,全身心充满了对他的爱和依恋,这就是天堂,这就是永恒!苇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紧紧地抱着我,近乎疯狂地吮压着我的唇。不由自主中,舌头也被他缠住了,苇用他的舌探索过我口腔每一细微之处,最终锁定目标,反复纠缠嬉戏着我的舌。一次次的试探,进攻再撤退,嬉戏,缠绕,吮吸,直至我浑身发软,瘫软如泥。
一眼已千年,几千个世纪过去了,再睁开眼时,世界已经变了。战争也不知是几辈子以前的事了,我心间已有满树繁花盛开,对苇甜蜜微笑。他却盯着我的唇,迷惑地用手轻抚住,哑声问到:“唇上怎么有血,可是我伤着了你?”又紧张地来握我的手,我却不由得一哆嗦,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正企图藏回手,却被苇一把拉住。星光下,我曾经美丽的一双手伤痕累累,显得那么丑陋,我不禁瑟缩了,苇却颤抖着捧住了我手,温柔地在一根根手指轻吻过,那么虔诚,犹如做着天底下最神圣的一件事。夜更深了,不觉中两人依偎得更紧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躺在了救护队的担架上。
战时医院就是一座小山坡下的几顶大帐篷。帐篷前有一条小溪汩汩流过,两岸长着成排参天的木棉树,地上是还显苍翠的草。一顶帐篷里,阳光调皮地探头进来,光圈在我的脸上晃动跳跃。
当我缓缓醒来时,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眯起眼仔细瞧了瞧,立即发现这是在医院。熟悉的味道和伤员的呻吟更证实了我的判断。我猛地一惊,直觉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生命失去了重要的一部分似的。“苇,苇呢?”我一下子坐起来,摇摇晃晃地滑下了床,焦急地四处呼唤寻找那人。一张床挨着一张床,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仍在昏睡的苇。苇的脸上已经清洗过了,眉头仍紧锁着,腿上的绷带沁出一大片暗红。
“他需要截肢。”一位面色严肃的男同事轻轻地对我说,这一个个字像一把把重锤敲在我的心上,一种麻木后的痛苦迅速掠过我的全身。“不,你不能这样做!”医生却无奈地摇摇头,“你知道,我们的药品很缺乏,不截肢很难保住他的生命。“不!,不能”我不顾一切地叫道。
一张张病床上的呻吟声这时候也一起汇聚起来,格外清晰地传到我的耳际。“药品,药品!”我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
第十九章
苇终于醒过来了。我坐在他的身边,抓住他的手。两人默然对视,那么凄惶,那样无助。苇的眼眸已不再明亮,上面布满了一道道血丝。“雅”,苇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喃喃说道,“对不起,尽管我也万万不愿,但战争需要我付出,我只能对你抱憾了。”
“苇!”我使劲咬住嘴唇,拼命地摇头,泪咸湿了一脸,“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不能让你失去一条腿!”
“傻瓜,我不是唯一的一个。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士,我这又算什么呢?”
“不,只有你才是苇呀!”
“雅,你太狭隘了。”
“苇,”我望着病床上那些受了伤流了血的战士们,激动地说,“我也敬爱着他们,但只有你是属于我的,失去你,我也就不复存在了!”
“雅……” 苇的眼睛湿润了。
药品,就在我被它折磨得快疯狂的时候,一个好消息传来了。几天来凝聚不散的阴影一下子被冲走了。美国盟军的飞机连续几天,空投下大量食品和药物等补给品,缓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医院里到处是喜洋洋的景象。歌声、欢呼声一下子打破了多日的沉寂,撕绷带声、刨夹板声这时也特别亲切悦耳,小溪的水流也比往日欢快。“苇有救了,好些战士都有救了!”
我每天忙进忙出地处置伤员,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则集中在苇身上。身体是疲惫的,脸颊也明显地消瘦了,精神却是十分亢奋。年青的生命,是不容易屈服的,苇和许多人一样,正在一天天好转起来。
一天午后,我和几个小护士赤着脚在溪边冲洗绷带,苇拄着一根拐杖,斜靠在一棵紫藤萝上,望着我只是笑。不远处,几个伤员或坐或躺在草地上。一切宁静而祥和,战争仿佛离我们已遥远。我不时回头冲苇笑笑,惹得那几个还在天真烂漫下的小护士嘻嘻地,笑开了。其中一个望望苇,再瞧瞧我,冲我做了个鬼脸,还用手指在自己鼻子上刮了刮。我本来就有些不好意思,这时佯怒着捧起水朝那女孩浇过去。这下可不得了,几个女孩一下子更来了精神,抄起水起劲地泼啊浇啊。水声、笑声,搅活了静静的溪水。
过了好一会儿,我忍不住又朝苇望去,正碰上那双清澈黝黑的双眸。苇似笑非笑地定定地望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发窘。这时我才发现,我头发上,脸上,鼻子上到处有水珠儿在闪光,不由也笑了。
晚上,每个帐篷里都吊着一盏汽油灯。淡黄的灯光下,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下棋或聊天,更有各式乐器,也在这时欢快地奏响。一轮明月高挂在天空,一切都镀上了淡淡的银辉。一堆篝火边,几个人欢快的笑着,不时传来阵阵烤鱼的香味。
我扶着苇出去散步。离开了喧闹的人群,两人不觉都有些羞涩起来。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我注意到月光下苇的颊上青青的一片,苇有好几天没有刮脸了!苇的头发也长了不少,发梢都有点微微卷曲了。我心里一下子涨满了柔情,摸出随身带着的小梳子,细细地帮苇梳理起来。
蓬松的头发一下子齐整了。用手轻抚着苇的脸,触手都是刺刺的,遂小声说:“苇,该刮一刮了。”苇却诡笑着说:“不急,我的小新娘会给我刮的!”我在他后背上轻捶了一拳,心里却酥酥的,禁不住在他的耳际轻吻了一下。这一吻随即点燃了苇的激情,他一下子热情起来,转过身,紧紧地抱住我,两人的唇贴到了一起……。
渐渐地我发现苇僵住了身躯,呼吸粗重,脸有痛苦之色。“苇,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我关切地问。“傻瓜,雅……那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啊?”我恍悟过来,不由窘得满脸通红。良久,又小心翼翼地问,“苇哥哥,我,我可以…”“小傻瓜,不要再挑战我的毅力了,我会恪守君子风范的,直到你成为我的新娘。”“嗯,你真是我的傻哥哥!来,罚你给我唱首歌。于是在那温柔月色下,传来苇低柔的歌声“郎想妹来妹想郎,二人想得脸皮黄……”。
时局一下子又恶化起来,医院里那份祥和的气氛一下子不复存在了。随着前方战事的日渐吃紧,医院里也日益繁忙了。伤员一批批地送来,轻伤员只能被安排在帐篷外面。整天面对的是流血、纱布、呻吟……还有该死的药品短缺。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伤愈了的很快又上了前线。战争的残酷再一次赤裸裸地暴露在人们的眼前!
因为英军的配合不力,仰光、腊戍已经被日军侵占,远征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
随着身体日渐恢复,苇又火急火燎起来。他不时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或翻看着一些美制武器的英文说明,要不就拿着一把小手枪不停擦拭。这时的我整天没有一点闲空,因为医护人员较短缺,更是身兼数职,每天手术、换药、护理忙个不停。刚调来一位年轻的陈逸凡医生,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文俊秀,却是留洋海外,业界有名的一把刀。他为人赤诚,一来就投入到通宵达旦的工作中。偶尔的一刹那,陈大夫也会停下手中的活,对着我发下楞,那神色宛如是我久别的亲人,看到我诧异的神情,他又轻轻摇头,低笑一下,神色里似有无限的惆怅。整天的忙碌使我和苇已多日不能详细交谈,只偶尔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不久前那份罗曼蒂克的温馨竟恍然是在梦中了。
这天晚上,当我处置好最后一批伤员,迎着夜晚沁凉的风,向山凹另一侧的宿舍走去。小溪在宿舍前不远的地方打了一个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点点星光在水潭里闪烁,几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地来回飞舞。潭后的山峦在黛暗的天空衬托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一阵宁静的忧伤掠过我的心头,苇就要再一次走上前线了。只要战争还没有结束,咱们就不会有留恋儿女私情的权利!我深深地明白这样的道理,然而内心里还是希望苇重返战场的这一天能再晚些来。前路茫茫,山河破碎,何以为家?面对这一汪潭水,我忍不住哀哀地哭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