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故人来

作者 吴亚芸

（......接上集)

第二十章  

一双手轻轻地搭在了我抖抖颤动的双肩上，原来苇一直在附近默默地凝视着我。我抽抽泣泣地止住了哭，抬起含泪的双眼，只那么痴痴地盯着他的脸。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无不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怎么瞧也不够。我近乎贪婪地凝视他，我那眼神肯定是痴迷的，苇也同样痴痴地回视我，眼睛里分明有千言万语 。良久，一声深深的叹息打破了平静：“我明天就走，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是他那深沉低柔的声音。“嗯”，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无力地点了头。苇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将唇温柔地贴在我的额上。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如刀绞般阵阵剧痛。

“雅，等战争结束了，咱一起回家，从此再也不分离!”苇对我轻声却坚决道。“嗯”，思乡之情，那一刻让我暗自神伤，“咱会回去的，快了。”我喃喃低语道，这话不是安慰，是一种内心信念。

“回家后，我就娶你，做我的小新娘！” 苇终于轻轻地放开了我，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那高高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黑暗之中，只有那句“我就娶你，做我的小新娘！”似乎还在群山之间久久地回荡。我无力地靠在身后的一棵树上，心里酸楚无比。“我的苇呀，你知道吗，在我心里，我早已是你的新娘了。在我初识情为何物时，甚至早在我们一起过家家时，我就是了！”我在心里不停地说着。

战争仍在进行。医院里一批伤员伤愈回到部队，又有一批新伤员送进来。日子在忙碌中度过，仿佛很快又仿佛特别漫长。我的心日日都像搁在灼热的铁板上，每看到一个新伤员就是一阵心悸，对苇的消息更是问也不敢问。那个人好像永远消失了，又好象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医院里不时有几个伤员因无法医治而不幸死去，我总是忍不住要偷偷地抹泪。

一位短发戴黑框眼镜的湖南籍女医生这时候成了我的好友。她的爱人也上了前线，我们的话题每次都离不开战争和亲人。共同的遭际，使我们在最困难的时候彼此鼓励。偶尔的闲暇，我们经常挤在一起，谈着这场战争，谈我们的家乡，谈我们的爱人。我们高兴时嬉笑成一团，悲伤时相拥着流泪。

新来的那位陈逸凡医生，是一位习惯沉默，讷于言而敏于行的翩翩君子。他医术高超，为人平和，很快赢得了大家的敬重和信任。偶尔的闲聊中才得知，陈医生家竟然离我家乡并不远，也是来自江南。向来寡言的陈医生竟然有一次跑来问我有没有姐妹，不等我的回答，他又微笑着连连摇头，忧郁的脸上拂过丝丝落寞，欲言又止，神色复杂，眼神悲凉寂寥。

战局对我们越来越不利，自1942年5月，中国守军在怒江惠通桥东岸，与渡江日军展开三天三夜激战，被迫炸桥，阻敌于怒江西侧。巨大的爆炸，将怒江两岸交通完全切断，从此中日双方形成隔江对峙局面长达两年，滇西腾冲等地陷入敌手。怒江峡谷水势湍急，上下落差达数千米，是中国西南门户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守，通往昆明和重庆的路也被打开，其后果不堪设想。

缅北战场的战况也告危急。尽管我远征军收复仁安羌，浴血奋战，使日军遭到太平洋战争以来少有的沉重打击，多次给英缅军有力的支援。但英军无心抗敌，违背共同作战的盟约。放弃缅甸，退守印度，致使日军重新占领仁安羌，攻占腊戍，阻断滇缅公路，断我远征军后路。

5月，远征军被迫撤离，我部随后向曼德勒方向转移。撤退途中，历尽艰辛，阻断了日军的多次伏击，终到达印度，震慑住了英军的傲慢。随后，我军在印度兰伽训练营受训并进行整编，编为中国驻印军，成为一支利用美援物资，配备全副美式装备的军队，为后来的反攻缅甸打下了基础。

此次远征军兵败大撤退，除了我部转移到印度，另外有4条路线各自撤回国内，内撒的远征军都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特别是暄所在的军部，更是陷入了绝境。在日军的追击下，进入到茫茫无边暗无天日的原始丛林。沼泽里蝗虫蚊蚁横行，毒蛇猛兽肆虐，毒雾瘴疫流行。缺衣断粮的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在沼泽峡谷，急流暴雨中蹒跚前行。先头行军的队伍还有野兽野菜野果充饥，后头的部队，除了树皮草根，只能看到沿途的累累白骨。远征军战士病死、累死、饿死、被虫兽咬死等各种死法不一而足，触目惊心，惨不忍睹，还有好多伤病缠身的只能以自杀来殉国，此就为抗战史上最为惨烈的野人山大撤退。值得庆幸的是，四个月后，在印度基地终于见到了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暄，尽管虚弱无比，面色苍白，但能活下来了就是最大的胜利。我喜极而泣中，发现暄变了，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放浪形骸，飞扬跳脱，爱玩爱闹的暄，整个人都沉静下来，带着一种肃穆之气。

为了加强空中力量，迁移至印度拉合尔的中国空军军官学校正在招募飞行学员。好友弟弟已通过了选拔，进入飞行学校。 为提高部队战斗力，国民政府又在昆明，大理和印度的兰姆伽等地分别设立了干部训练团和训练学校。盟军为官兵配备提供了新式装备，对他们进行兵器、射击、战术等训练。经过修养，暄加入了无线通讯培训。经过层层训练，凭借他的刻苦努力，暄的整体作战能力得到更大的提升。他在英文、战术、体能、搏击、射击、侦查、通讯方面的成绩均名列前茅，成为一名优秀的驻印中国军人。

与此同时，国内运来大批在“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下，踊跃参军的热血青年，使得驻印军的文化素养为全军之最。我们医疗队也从国内补充来了几名年轻女医生。兰姆伽的天气炎热异常，但大家的抗战热情高涨。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华儿女，当他的祖国遭到如此蹂躏的时候，都会挺身而出的！是那片土地养育了我们，为了我们的父母亲人，为了家乡的那口甜井水，为了我们荒芜的田园，我们会去战斗。我们不要再流泪，要流就流血。只有以血还血，以热血洗去我们的耻辱。我们要复仇，是的，复仇，我们要让罪恶的侵略者也付出惨重的代价。不知何时起，一首《知识青年从军歌》在兰姆伽的上空反复传唱: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矜。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第二十一章  

自从滇缅公路被日军切断，为了打通国际援华物资运输通道，保证抗日有生力量。不得不开辟了抗战史上最为险峻的一条空中航线:“驼峰航线”，因为山峰起伏连绵，犹如骆驼的峰背，故而得名。它向东横跨飞行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萨尔温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进入中国的云南高原和川西。这条航线海拔高，落差大、飞行环境恶劣，飞机只能紧贴山峰飞行，飞行轨迹高低起伏，不注意就会机毁人亡，不少中外飞行人员在此献出了宝贵生命。但这却是中国对外唯一的通道，是一条空中生命线，直接关系到抗战的生死存亡。

苇哥哥申请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专攻航空制造技术，立志要造成我们自己国家的飞机。国家贫弱，大量的飞行技术人员和飞机的紧缺，是我们的国情。哥哥对我说:“空中力量，对地面部队的牵制和影响作用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说，制空权能决定着战争的走向。我们早日造出更多具有现代技术的飞机，拥有一支强大的空军队伍，就一定能早日取得抗战的胜利。”

哥哥的话我很是信任，只是我们不得不又要面临着再次的离别。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我们三个童年小伙伴，在经历了战火的锤炼，还能于这天涯沦落处聚集到一起，已是命运的垂怜。现在为了家国大义，我们又选择了各自分别。

苇走后，我回国任职于大理下关战时医院，又见到了老同事陈逸凡医生。

1943年10月份，胡康河谷边，驻印军缅北反攻战正式开始，几个月之后，国内中国远征军对滇西大反攻也同步进行。中国军队浴血作战，所向披靡，一路高歌，抛头颅，洒热血，以血肉之躯铸成了胜利之路，压倒了日本侵略军的嚣张之气。至1945年初，中国远征军第二次入缅作战取得胜利，滇缅交通大动脉重新恢复畅通。

滇缅公路，是一条维系抗战的生命线，更是一块凝聚士气人心、张扬爱国主义的精神高地。修筑、保卫和使用这条公路的过程，就是无数中华儿女同仇敌忾、不畏艰险民族精神发扬光大的过程。

1945春，日军在太平洋战场失利。为了挽救其覆亡的国运，振奋军心，提高士气，日本侵略者垂死挣扎之际，发动了湘西会战，这是中国抗日战争时期正面战场的最后一次会战，目的是争夺芷江空军基地。

湘西山脉相连，境内雪峰山、武陵山连绵起伏，高峻陡峭，林木茂盛，资、沅、澧诸水交错东流，水深谷险，道路狭窄。我此时已是一名对战地创伤处置有着丰富经验的外科医生，申请加入到湘西阵地的医疗救护队。

一天黄昏，我正跟随两副担架往回走。狭窄的山路静幽幽的，高大的林木遮天蔽日，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着伤员的呻吟声。突然，前面一声呼喊，一下子窜出几个持枪的鬼子，齐刷刷地端着枪对准我们。随着“砰砰”几声凌乱枪响，我的同伴都倒在了血泊之中，我见势不妙，一个转身，朝侧面山上奔去。日军追来了，嘴里“依呜哎呀”兴奋地呼喊着。

前面是一道山谷，山脚下有一条小溪在蜿蜒流淌。我顾不上考虑太多，双手抱头，往山坡下滚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下滚的身躯被一棵大树的树根给挡住了，此时我的脸，胳膊，都火辣辣的，浑身也是酸痛难忍，衣服更是被树枝刮破了几缕。远处又依稀传来日军的呼喝声，我忍痛爬起，踉跄着前行，终于被我找到一个山洞，悄悄潜伏进去，等待伙伴前来搜索救援。

洞外日军的动静越来越近了，我摸着口袋里的两枚手雷，屏住呼吸，静待时机。呼啦啦鬼子的脚步声在洞外杂乱响起，嬉笑声也随之传来。我拧开手雷，朝声音槽杂处奋力掷去。“呯”地一声爆炸，四周一片寂静，偶有两声呻吟夹杂其中。我又扔去一颗手雷，爆炸声起，四下里再也没有动静了。我压抑着狂跳的心，朝外悄悄探头，树林间横七竖八倒下了七八具日军尸体。爆炸声必然会引来很大的动静和注意，此地不宜久留，我再次在林中狂奔。地形纵横交错，我紧握着用来防身的那把小手枪，手心里沁满了汗。如果再碰上日军，我必会奋战到最后时刻，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颗子弹。那一刻生死如浮云而已，我已置身度外。

前面一声马嘶，有“的的”马蹄声传来。有人来了，我隐蔽在林间，尽量跪伏在地面，缩小自己的体积。只见马上年轻人，清朗俊逸，正神色焦灼，呼唤着我的名字，不是暄还能是谁?

我惊跳不已的心脏立刻趋于平静，踉踉跄跄的爬起，朝暄奔去。

当暄看到狼狈不堪的我，愁颜顿扫，眉目舒畅，令人目眩的笑容在脸上漾起，刹那间春回大地，温暖而美好。

暄从马上一跃而下，将我紧搂在胸前，良久，喃喃道“幸而没事，听说你们遇袭，简直令我魂飞魄散……。”

又有日军嘈杂呼喝声传来，暄迅速将我托举于马上，随即翻身上来，圈我与胸前，纵马驰骋而去。后面的追赶声却越来越近了，有子弹从头上飞过，马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暄搂住我的手臂越来越紧。马鞭子挥起又落下，风从前方吹来，树木在向后急速的掠过，我们紧贴在一起的身躯渐被汗水浸湿。砰砰的枪弹声又传来，暄突然闷哼一声，将头伏在我肩头。我心头一惊，轻踢马腹，马嘶鸣着扬蹄狂奔。前方树林里又闪出几个日军，狞笑着逼近过来。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万分危机之时，突地一阵机枪声横扫过来，日军三三两两歪倒在地。定睛一看，一支武装队伍横扫而来，当先一青年男子，顾盼神飞，眉宇飞扬，乃当地赫赫有名的游击队长林梓，原来我们无意间竟然把日军引进了游击队的包围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