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故人来

作者 吴亚芸

（......接上集)

第二十六章  

再次回到如火如荼的部队，一切都恍如隔世。贴身放置的除了苇的那枚玉佩，就是暄的鸡血石印章，过去的终在心里，未来不可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随着战局急剧的变化，人心更加激昂振奋了。前线的捷报一日胜似一日，胜利在望。我们的胜利已成定局。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帝国主义终于宣布无条件投降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歌声、笑声汇成了欢乐的海洋。在这举国欢庆的日子里，我的心里欣慰又酸楚。

八年来的屈辱哀伤，八年来的悲壮抗争，八年来的热血牺牲，生死相搏，我们的胜利终于到来。但我们的代价也太大了，我们有 3500 万同胞再也看不到光明的这一刻。为了抗战，我们涌现了那么多，可歌可泣，永志追思的英烈。他们用生命铸写了抗战史上最伟岸壮阔的史诗。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再也看不到这星空明月了，他们把自己的血肉融入到我们脚下的青山大地，流入了我们的每一条河流，化成了每一次风雨过后的绚烂彩虹。

胜利到来的如此不易，但涅槃重生后的幸福生活却没有那么容易。外敌已去，很快，内战的阴影越来越浓重， 苇在国外的研究攻关项目已有进展，他在信中兴致勃勃向我规划着最美好的未来， 我却无法给他回应。
    在这振奋人心的日子里，我的心里虽也有欢欣，但却更多地沉浸在苦涩之中。
  我不愿面对苇，我也没有资格去面对他。毫不知情的苇让我心怀愧疚和哀伤，更何况此刻我腹内有个小生命正在孕育。经历了最初的紧张不安，现在种种思绪已化为全然的欣喜和安详。我轻抚腹部，唇角含笑，这是暄留给我最后的礼物，我会珍惜上苍给予的这份恩赐。

国内的形势又日渐严峻了起来，抵御外辱是不得已，但我实在不愿看到国人之间的兵戎相见。

这时我之前申请到的一所法国大学给我发来入学通知书。于是1945年的秋天，在留书一份给苇，道出前缘后果后，我乘上茫茫大海上驶往法国的海轮，开始了新的人生。

同样经历了战火洗劫的法国，一切迅速焕发出新生后的勃勃生机。凡尔赛宫、艾菲尔铁塔、姆多广场，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触动着我。这片土地上有山石般厚重的建筑，历尽风雨，处处可见历史的沧桑，如今物是人非，心中的忧伤不时袭来。在大教堂的台阶下，听着唱诗班那低沉的和音与风琴悠扬的旋律，我的心不觉渐渐平静下来。

我在巴黎郊外租了一栋小房子，一边开始我的学业，一边期待着宝宝的到来。

日子于灰暗中又夹杂着希望。宝宝顺利生下来了，是个健康男婴，漂亮极了。那双眼睛宛如星辰，璀璨夺目，透过那眼睛，好像又看到了暄。唇角却像我，微微上翘，总是未语先笑的模样。我给儿子取名江南，是的，我想家了，想念故国的一切，也想念苇。

法国很美，富有底蕴。但那宽广的大剧院、安静的林荫道以及塞纳河畔那古老的石桥始终都无法排解我对故国山山水水的思念，更无法抹去我对那人的深深回忆。好些个夜晚，我泪湿满襟地从梦中醒来，宛如还是那个杏花春雨中，奔跑在故乡那小桥流水、粉墙黛瓦，阡陌窄巷中的少女。

儿子两岁了，越来越活泼可爱，有一位慈爱的修道院嬷嬷任教母。我学业也算顺利，经常实习的那家医院，和学校里，总有浪漫热情的追求者送来鲜花。婉言谢绝好多次以后，桃花还是呈越开越旺之势。

终于有一天，厌倦了这一切的我，背上行囊，来到了法国的南部。当那一望无际郁郁葱葱的葡萄园跃入视野时，触动的又是我的乡愁。晚上，躺在异乡小镇的旧式旅馆里，我的泪水悄然滑落，梦里竟是吴侬软语，还有那些故人往事。

日子如流水般悄然滑过，国内的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江南已经能格格笑着，背完一整首童谣了。他法语和汉语经常混合夹杂，乱说一通，但童稚可爱，伶俐聪慧，他是我的安慰和救赎。

一天下午，我正坐在圣母院附近的广场上，边读书边让一街头艺人画素描。沉浸书中的我，浑然未觉，不知何时，作画者已换了人。画毕，作品递来，我头也不抬，顺手就接，手却被对方扯住。我一愣，惊讶抬头，发现一张熟悉的笑脸正对我展开最灿烂的笑颜。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眸把我深深地凝视。轻柔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雅儿，我的小傻子，不认识我了吗?我可终于找到你了!”在片刻的惊疑过后，我终于爆发出了一声呼喊，不顾一切起身投入了那人的怀抱。那熟悉的温暖、安全和呵护的感觉一下子传遍了我的全身。是苇，我的苇哥哥找来了。

少顷，苇做了一个手势，顿时，广场上卖艺的小提琴手已凑响起舒伯特那悠闲的旋律。苇举起一束藏于背后的百合花，单膝跪下，那双真挚坦诚的眼睛深情凝视着我：“嫁给我，雅儿，请答应嫁给我，我将用余生来捍卫我们的爱情，呵护你，珍惜你，保护你，爱你所爱，视如珠宝，永远珍惜，定不辜负。”

“不”，我刚要摇头，苇不等我说出拒绝的话，他探起身来，用嘴已经睹住了我后面的话，良久，两人的泪水混流到唇里，有些苦，但我的心是从没有的甜蜜和安宁。漂泊许久的灵魂，终于回到了熟悉的港湾，感谢上苍，我们都还在，只愿从此山河平安，岁月安好！

春天来了。巴黎郊外的山坡上，林木苍翠，绿草如茵。红的、黄的、紫的，各色花儿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草丛里。明净的天空中，缓缓漂过几缕丝絮般的浮云。明媚的阳光下，这山、这树、这草、这花，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空气里，透出青草、鲜花和泥土淡淡的芳香，暖洋洋地孕育着一片生机。

“嘻嘻”，“格格”，是男孩女孩稚气的笑声。七岁的江南手里扯着一只花蝴蝶大风筝，风筝在天上越飞越高。男孩一边跑，一边咧大了嘴在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额头上，脸颊上，晶莹的汗珠在阳光下不停地闪烁。“哥哥，等等我。”四岁的滇西在后面摇摇摆摆地追着、喊着、笑着。清脆的童音在空中颤颤的，丝丝沁入人的心扉。

突然，啪地一声，女孩摔倒了，顿时便坐在地上，扯起喉咙大哭起来。男孩一惊，扭头回望，赶紧转身扶起女孩，轻声地安慰着她。手不自觉地一松，风筝线脱落了。孩子们却丝毫没有觉察。当女孩颊上沾着泪珠又笑起来的时候，男孩轻轻扯下女孩头上的草叶，也笑了。蓦地，两个孩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便一起站起来，圆睁着四目，懊丧中带着一丝委屈，默默地望向天空中渐渐远去的一点。

我与苇悄悄在一边，望着我们的这一双儿女无声地笑了。“我们的童年又要在他们的身上重现了。”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我恍如看到暄也在天上微笑着注目着这一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