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故人来

作者 吴亚芸

（......接上集)

第二部 故人往事

第二十七章

一九二七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二月初，崔家冲那漫山遍野的苎麻已经郁郁葱葱。到布谷鸟开始鸣叫的时候，麻田里已是花的海洋，空气里整日价充满着苎麻那特有的苦辣浓涩味儿。满山满镇，一直沁入人的肺腑。转眼间又到了割青季节，这是每年最充满浪漫气氛的季节。随着镰刀的挥舞，不时传来割青女人与汉子嬉戏的歌声。既真挚热烈又粗犷大胆的歌声，从女人和汉子的心里火辣辣地流淌出来，唱出了平日不敢说或想说又说不出的心里话。割着割着，密密的麻田里冷不丁吼出一句：“哥想妹妹呦，在心里呦，妹的小嘴呦，甜又娇呦”。那半坡上埋着头的女子听了，有心应答的，便直直腰，解开花头巾擦擦汗，脆生生地应道：“山上那个哥哥呦，有心想妹呦下山来呦，教那山溪呦往上流呦。”于是似真似假中，总有几起风花雪月的事被酝酿成熟起来。

刚满七岁的媚蓝，此时还不能明了崔家冲人歌声中的深意。这一天，媚蓝紧缩着刚裹的脚，静静地坐在厨房的一张小竹椅上，看女工三秀从一口大水缸里用面粉淘洗出一筛筛的面筋。

“二小姐，脚还疼吗？”

“嗯。”

“还得再疼一个多月呢。二小姐，你越长越漂亮了，长大了准跟太太一样是个大美人。”

“秀姨，我娘是怎么死的？”

三秀愣了愣，迟疑了一下说：“大小姐就要回来了，也不知道那学堂能不能考中？老爷让忠义接去了，这功夫也该回来了。”

“媚蓝，大小姐回来了。船都停在码头上了，还来了一个外国和尚。高鼻蓝眼，黑白道袍，脖子上戴链子，可好玩了。”柱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边嚷嚷边伸手拖媚蓝。

媚蓝被这一拖，扭着了伤脚，不由得皱眉“哎呀”了一声。

三秀狠狠地盯着儿子，一把扯住柱子的耳朵，“你这小崽子，没大没小的，媚蓝也是你叫的吗？你也都快成大人了，过两年就该像个汉子去割青了，怎么还成天这样没心没肺的！”

苎麻一天天地长高，崔家冲的人们也发现那外国和尚指挥着人在小镇的一角忙前忙后地垒墙。大约一个月的光景，小镇上就出现了一座尖顶的怪异建筑。镇上人都觉得那尖顶的东西有些不伦不类，因而也就很有几分看它不起。但毕竟那尖东西是镇上从来没有过的，而且它放在自家的这一亩三分地上，因此小镇人觉得很有对它进行一番探究的必要。后来小镇人都知道那是洋和尚的庙，洋和尚则说那是什么教堂。谁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去了洋和尚的教堂，反正不久小镇上也开始有人做起了礼拜。

一年中最繁忙热闹的季节终于到了。砍、沤、剥、浸、晒，一捆捆白韧的苎麻丝，随着运麻船运往四面八方，总要忙上好些日子。女人们更是整日地闲不住，尘封好久的纺车又重新吱吱扭扭地响个不停，一匹匹雪白的麻布也便缓缓地流淌出来。崔家染坊的生意，也便从这时开始格外火红起来。上浆、刮浆、漂洗、翻晒、上色，七个膀大腰圆的伙计成天忙个不停，光米饭每天都要吃掉三升多白米。

崔家大小姐终于考上了一所新式的教会学校，这要归功于与她同船而来的那个外国和尚——传教士洛克。

十三岁的媚蓝已经偷偷地翻看母亲衣箱里留下的那本红楼梦了。书里夹着零零散散的发黄纸片，依稀写着些莫名其妙的词句，字或柔媚清秀或洒脱豪放。对着那些纸片，媚蓝每每要愣上好一阵神。第二年的夏天，媚蓝忽然得了一种怪病，不吃不喝，双颊火赤，看了不少中医，就是总不见效果。大家都说，这孩子长得太好了，简直跟她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细腰长身，弯眉秀目，这般水灵，真是天妒红颜啊，怕是小小年纪也逃不过了。

媚青小姐在教会学校学会了医疗护理，还能讲一口流利的外国话，这时正好从教会学校毕业。与媚青小姐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医生陈逸凡，这次回乡准备在崔镇开一家西式诊所。

崔家出美人，媚青大小姐自然也不例外，但大小姐光润的皮肤总似乎微微地泛黑，不像媚蓝小姐那样白里透红。三秀总觉得大小姐的剑眉大眼不如二小姐的弯眉秀目来得秀气。再说大小姐放下了脚，走路也风风火火的，全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媚蓝是个早产儿，她母亲嫁过门不到八个月就生了她，看起来却也格外健康活泼。对媚蓝的身世，人们是颇有些猜疑的。但崔家老爷对媚蓝却爱如至宝，下人们自然也就不敢有什么闲言碎语了。何况太太自进门到突然香消玉殒，前后短短不过两年，人们很少能看见她的身影。太太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在少有的几个月圆之夜，能从二楼太太卧室的窗口传出一两声哀怨悠长的笛声。那笛声没半点人间烟火气，透出了太太与崔家上下一帮俗人的不同。对于这样的太太，大家渐渐都不敢在背后乱说什么了。太太的丫头三秀，对于太太的事也从来没有漏出一字半句，外人就更无从知晓了。

媚青的归来，并没能一下子救了妹妹的命。当那位漂过洋出过海的年轻医生陈逸凡随媚青绕过七拐八转的庭院，再转过一丛芭蕉掩映的耳门，登上窄窄的红木楼梯，推开媚蓝卧室虚掩的房门时，纱帐中少女那绯红的脸颊使陈医生不由得心里猛地一动。一股关于春花秋月小楼佳人的久违的梦一下闯进了年轻医生的心田。

第二十八章  

 “哎，你别愣着呀，快给我妹妹看看呀！”大小姐显然有点不满。陈医生才缓过神来，忙慌慌地拿起听诊器。

一番检查下来，陈医生的鼻尖上沁出了不少细密的汗珠，脸红得不亚于床上的媚蓝。尽管陈医生从医经验不是十分丰富，但查了半天看不出一点头绪却也大大出乎意料。

随后的几天，陈医生发了疯般地翻经查典，并不时探望病中的媚蓝。当红烛高烧的晚上，媚蓝再次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蓦然发现眼前有一双深深沉沉的眼睛正热切地望着自己。媚蓝不禁呻吟了一声“宝玉”。

几天过后，媚蓝的病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很快就能下地行走了。崔镇的人都说，到底是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这陈医生的医术就是高明。

不久，就在教堂斜对面，陈医生的诊所如愿开张。陈医生吃住仍在崔家，兼着指导二小姐的英文。媚青小姐每天陪陈医生进进出出，小镇人都夸他俩是天生的一对。陈医生很快就要成为崔家的大姑爷了。在崔家上下的赞美声和大小姐媚青爽朗的笑声中，只有三秀看出病情好转的二小姐不知不觉变得古怪了。

时值盛夏，又到翻晒衣箱的时日。这天晌午，姐妹俩会同丫鬟仆妇查检母亲当年陪嫁过来的衣箱。母亲箱中那些尘封好久的夹袄、披肩、旗袍及或白或紫或红的各式长裙，使姐妹俩大为惊叹。快翻到箱底的时候，一个粉红色的镶银锦盒使姐妹俩更是眼前一亮。媚青眼疾手快，一把抢到手上，但打开一看却大失所望，里边除了几张泛黄的纸片别无他物。媚蓝发现其中的一张纸上有蕙娴如晤的字样，蕙娴正是母亲的闺名。媚蓝不动声色：“原来是几张废纸，妈妈也真是的。”随手将锦盒盖上了。可是不一会，媚蓝趁媚青不注意又将锦盒里的纸抽了出来，偷偷地挟在衣服下带回了房间。

媚蓝小姐越发古怪了，看人总是冷冷的，不光三秀感觉如此，下人门也都开始在在私下里议论。三秀还发现，原先对大小姐亲亲热热的二小姐，现在十天半月都难得找姐姐说话。

转眼间过了新年，开春的时候，媚蓝的毛病再次发作，这次绵延地拖了一个多月。媚青为此暗地里偷偷地流了好几次泪。衣不解带地尽心照料妹妹，原来圆润的一张脸也日渐消瘦了。

媚蓝却越病越显得娇艳。每天随着陈医生出诊到来，原本迷人的双眼愈发流光溢彩起来。陈医生虽说学的是西医，但与一般西医不同的是，他对传统的中医也颇有心得。媚蓝小姐的病来得颇为蹊跷，陈医生这次显然并不像去年那样急于治好她的病。医生与患者之间倒像是形成了一种默契，这病也就这样拖着，不见好也不见严重。

着急的倒是另外两个人：大小姐媚青和水手柱子。媚青着急是理所当然的，但作为下人的柱子着急就似乎有点奇怪了。原来，柱子与媚蓝小姐自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有着一层深厚的情谊。现在，长大了的媚蓝小姐变得高不可攀了，再不能象童年放风筝捉蚂蚱时那样柱子长柱子短地叫他了，但在柱子心中却一天也没有放下媚蓝。对于媚蓝，柱子有一种本能的爱。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由各自所处的阶级所造成的鸿沟也愈来愈深。柱子的各种烦恼也由此而生。媚蓝小姐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女神，柱子似乎连远远地瞻仰也不配。

柱子虽然身份低微，却因了崔家冲的好山好水，锻造成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地道后生。更奇的是柱子有一颗田园诗人般敏感的心，随口吼出的一两句山歌，就能让一帮妹娃心神荡漾很久很久。在后生辈中，柱子渐渐地成了无形中的领袖。然而，即使是处在领袖地位的柱子，也始终只能远远地瞻仰他心中的媚蓝小姐。柱子抱着这种无望的爱，远远地躲在一边舔心中的伤口。

三七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崔家的两位小姐都到了如花怒放的年纪。四乡八镇前来提亲的络绎不绝。姐姐媚青大家都公认是名花有主，提亲的当然都冲着二小姐媚蓝来的。崔老爷子经过左挑右选，最终选定前镇上的邢家大少爷。眼见时局动荡，有女儿的人家都忙着让女儿出嫁，崔老爷子也有点稳不住神。无奈大小姐媚青虽说与陈医生时常同进同出，但始终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姐姐不嫁，妹妹自然就不好嫁了。崔老爷子急了，一声令下，十日后就让媚青和媚蓝同时出嫁。

吉日这一天，崔家冲鼓乐喧天，热闹非凡。在这风雨飘摇的岁月里，人们暂时沉浸在一派喜庆的喧嚣中。媚青和陈医生行的是西式婚礼。一袭婚纱下的媚青，平添了几分娇羞与妩媚，侍立一旁的陈医生着一身洁白的礼服，目光沉静而深邃。媚蓝小姐与邢家大少爷的婚礼则完全是老派。裹在大红软缎旗袍中的媚蓝小姐显得雍容而典雅，但与喜庆气氛不相和谐的是二小姐的一双眼睛始终是冷冷的。在拜别亲友，踏上花轿的那一刻，有人看见二小姐轻轻地掀了一下盖头的一角。越过影影绰绰的人头，媚蓝小姐向一张脸定定地看了一眼。那一眼，使陈医生已经渐渐平静的心又忽地一下被打乱了。很多年以后，陈医生仍然常常忆起那双眼。

当媚蓝的花轿悠悠抬进邢家大宅时候，已是薄暮时分。喜庆的门楼浸润在夕阳的余辉中，高大的屋脊与精雕的斗檐都抹上了一层金红。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与呜哩哇啦的唢呐声中，媚蓝有点昏昏欲睡。恍惚中，媚蓝感到有人摁住自己的头按下又提起，此时的媚蓝已经心如止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