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故人来

作者 吴亚芸

（......接上集)

第二十九章 

过了很久很久，媚蓝已经在洞房的红漆圆凳上两三次睡着又醒来。终于外边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了。这时媚蓝才真正看清了新郎的脸，那张秀气的书生的脸却使媚蓝徒生一股厌恶。

第二天早晨，丫鬟翠环进来给媚蓝梳头时，非但没有得到按惯例应得的喜钱，而且还挨了新少奶奶一记响亮的耳光。原来，翠环一进来就偷偷地瞟那花团锦簇的新床，媚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大少奶奶，我给您把床理理齐整。”翠环边说边伸手去掀那床大红缎面的被子。于是便得到了一记耳光的赏赐，而大少奶奶自始至终似乎都在温和地对她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翠环捂着脸半天没回过神来。后来，大少奶奶的手紧与手辣就传遍了邢家上下，同时传遍邢家大宅的还有大少奶奶新婚之夜没有见红。然而，大少爷平一和媚蓝却没事人一般。

婚后三日，该是新娘回门的日子。翠环一早就对媚蓝阿谀地说：“少奶奶，您命可好了，回门的礼真富足。既有宝祥楼的金饰，又有同庆斋的点心，还有万花绸缎庄的苏州织锦。哎呀，我的天呀，这么多吃的、穿的、戴的，您真是身在蜜罐里呀。您这样的人品，我再帮您盘一个别致的发髻，保证您比下凡的仙女还漂亮。”

那边翠环在不遗余力地说着俗不可耐的奉承话，媚蓝却只冷冷地说：“不，我不盘什么髻。你过来，给我梳辫子！”

“这，这……，少奶奶，您都是少奶奶了，哪能不盘髻呢？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可是变不了的啊！”

“你给我省省，开了脸就不是女儿身了？过来，给我梳！”

结果，邢府上下一片愕然。新娘媚蓝仍以少女的打扮公然出现在回娘家的路上，身边陪着的是那个令她腻歪歪的新婚丈夫平一。

进入崔府，上下一片欢腾。媚青婚后仍住在娘家，看见妹妹，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媚蓝只淡淡地避开她伸过来的双手，低眉瞟向逸凡那张慌慌的脸。

“姐姐，姐夫，新婚可好？” 媚蓝扭头问媚青。

陈逸凡此时也在偷偷注视着媚蓝。齐肩长辫，双眸如星，一袭淡粉的衣裙里依然还是那个清雅雅娇怯怯的少女媚蓝。陈逸凡心头不由得一阵抽搐，直觉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纱窗日暮渐黄昏，不觉已是掌灯时分。在中午花厅的酒宴上媚蓝不觉多饮了几杯，待此时从酒醉中醒来，犹觉头昏沉沉的，口干舌燥，难受异常。

“妹妹，好些了吗？”是媚青关切的询问，“我让逸凡给配了点醒酒的药，你这就喝了吧。逸凡，快点过来呀！”

媚蓝刚欲抬头，就有一股恶浊之气涌上喉头，胸口一阵翻江倒海，强忍了半天，总算没有吐出来，却已经是泪水盈眶了。

“妹妹，怎么新婚的人儿就弄成这样？那新姑爷也是的，没等饭吃完，人就跑得没影了。妹妹，可苦了你了。” 媚青一边用热毛巾给媚蓝擦脸，一边唠叨着。

随着轻轻的叩门声，陈逸凡端着一碗药推门走了进来。“逸凡，你可来了。你先让媚蓝把药喝了，我去拿些酒精给她降降温。” 媚青丢下毛巾，风风火火地走了。

屋里陷入一片沉寂。好久，陈逸凡打破了沉静：“媚蓝，先把这药喝了吧。” 媚蓝躺在那里没动，只是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逸凡迟疑了一下，一手拿碗，一只手过来要扶媚蓝的头。不料，手刚伸过去，媚蓝蓦地发出一声低喊，拽住逸凡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就势搂住了逸凡的脖子，滚烫的脸颊一下子贴在了逸凡脸上。

“逸凡，我是你的，我才是你的呀。我不喝药，我不要醒来，永远不要醒来。逸凡，你抱抱我，抱紧我！”犹自酒酣的媚蓝，一边呢喃着，一边情不自禁地在逸凡怀里扭动着身子。

“咣”地一声，陈医生手中的药碗碎成了几片。陈医生哆嗦了一下，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了媚蓝，顿时觉得满怀的温香。潜藏已久的激情一下子奔涌而出，势不可挡，两对唇刹时就紧贴在了一起，如饥似渴地吸吮起来。

衣带渐松，少女的酥胸一下子暴露在清凉的空气里，媚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陈医生沉迷地将脸紧贴在粉红的两乳之间……

“媚蓝！”是媚青急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沉迷中的两个人一下子惊慌起来。陈医生痛苦地抬起头，声音低哑地说：“媚蓝，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们不能再见面了。”说完匆匆地掩上媚蓝的衣服，掉头就走，在走廊上正撞上面带疑惑的媚青。

邢家少爷平一终于在婚后不到一月，便随戏子九儿到省城跑码头闯世界去了。媚蓝这才知道，她竟嫁了一个传说中有着断袖之癖的男人。命运和她开了何其荒唐的玩笑，她的婚姻只不过是个摆设，是邢家掩人耳目的道具而已。难怪邢家人对她的乖僻能如此纵容。

平一走后，媚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始终懒洋洋的，干什么事都不怎么上心。只叫人在院子里遍种菊花，没事时便拿菊花蘸水洗澡，渐渐地媚蓝的周身常年都散发出一股菊花的香味。

那可恨的陈逸凡，在媚蓝此后有限的几次回娘家时，竟都避而不见了。不知他是拘泥于道德的束缚，还是害怕自己内心那只狂野的小兽。日出日落中，媚蓝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长夜漫漫中，只听见夜猫一声声凄厉的长叫。睡在陌生的床上，呼吸着陌生的气息，看红烛一点点燃尽。媚蓝惆怅着，她的生命一如这烛，正一点点无声燃去？媚蓝不禁抱紧了自己的身子。

第三十章  

在漫长无聊的时日中，媚蓝把母亲从前留下的那些字笺又细读了一遍。“娘” 媚蓝低呼一声：“我明白了，你当初缘何那么做了。纵然如此，你还是比我要幸福得多啊！”母亲，从没有一个时候，她如此真切地思念起自己的母亲，她只觉得和母亲的心贴地很近很近。

母亲遗留的那些淡绿粉紫的信笺中，记载的片言只语，竟无意中促动了媚蓝对一种新染料的狂热探索。现今世界，随着科技的发展，不断有新的化学染料研制出来，但媚蓝却固执地认为，只有那些源于自然，又造化于自然的染料，才有永恒的生命力。自然界中，万事万物皆息息相关。古人早在生产生活中就发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染料。黛青、灰绿、朱红、绛紫……想想都能令人怦然心动。她一定能够找到自己最想要的那种颜色。

于是，崔家的二小姐，邢家的少奶奶，除了在院里遍种菊花的种种怪异外，又平添了不少怪事。每天摆弄着一堆瓶瓶罐罐，鼓捣的东西种类更是从花草、种子到碳黑、陶土、松脂乃至矿石。不停地揉碎、过滤、加热、沉淀、萃取、烧煮……

这年夏天，照习俗，新嫁的女儿须在娘家避暑过夏。为了迎接小姐的归省，崔家大宅一早就杀鸡宰鹅，忙碌了起来。三秀更是存了点偏心，特地做了媚蓝最爱吃的糟鱼。崔家老爷子清晨起床，手搭额头向东边天际望去。一大片红彤彤的云霞透过初升的太阳，妩媚了小半边天。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今天得有一场透雨，难怪一大早，知了就狂躁起来。

“柱子，快把手里的桐油刷子放下，给船搭上篷子，赶早去把二小姐接回来。”

“哎，老爷。我这就去。”年轻的水手柱子应到。一大早柱子只穿了一件土布汗褂，此时不知是紧张还是因为忙碌，满头是汗。

从崔家冲到镇上，旱路三十三，水路四十一。尽管旱路要少走几里路程，但中间要翻两座山，相形之下，水路就要轻松得多。

当柱子的船停在邢家码头时，日头已经跳过了拴船的条石。二小姐媚蓝撑着油纸花伞，脚边放着一只藤条箱子，已经候在那里了。

水随山流，船随溪转。媚蓝坐在船头，看两岸青山连绵。在山坡的低缓处，竹林掩映下，有袅袅炊烟升起，还不时传来几声犬吠。近岸处，河水清澈见底。碧波荡漾中，沉寂了很久的一颗心不禁活泼起来。媚蓝一高兴，就将双脚浸在了水里。船往前行，河水不停地拍打着双脚，媚蓝有说不出的惬意。

“哇，柱子，你看，那枝头有一只翠鸟呢！”“呀，好像有小鱼咬我的脚呢。”“水鸭子打起来了” ……柱子对媚蓝小姐的一惊一乍并不为怪，只是一味憨笑着。柱子卖力地划着船，汗水从突起的胸肌上滑下，使古铜色的肌肤宛如水洗过一般，透出一股清新与健美。

媚蓝无意中注意到这一情景，大为惊叹，“柱子，你身体很棒，就象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

柱子不禁脸红了，“二小姐，你说什么米箩，我听不懂呢。”

媚蓝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媚蓝说：“哎，柱子，你给唱首歌吧？”

“二小姐，我唱的歌都野得很，不好给小姐你唱的。”

“唱嘛，你就唱一段嘛。” 媚蓝坚持道。

柱子于是深吸一口气，胸膛稍稍挺了挺，一首歌就冲喉而出：“南山的花儿开，妹妹脸儿艳。花儿摘在手，妹妹亲一口……”

“哇，不听，不听。柱子，你真坏，这种歌你也唱。”

“小姐，我早说了，我就会唱这些野的。”柱子的脸微微地涨红了。

“不过，韵律倒是很美的，就是这词……”

“哇，一条鱼，有大鱼！”媚蓝又忍不住惊呼起来。随着“拨剌”的声响，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条大鱼跃出，激起了阵阵涟漪。柱子站在船头，随手操起一旁的鱼叉，侧身扬臂，一甩手，鱼叉已掷出，再眨眼，那鱼已被叉穿透，兀自摆尾挣扎。“哇，柱子，你太厉害了！”媚蓝拍手夸道。柱子的一张脸更火烫了，连脖梗都泛红了一片。

崔家老爷子的预测应验了。当船拐过一个山头，风势一转，天说变就变了。先是黑云压顶，接着几颗大雨点砸了下来，一会儿工夫便噼噼啪啪地下成一片了，到处蒸腾出白茫茫水汽。媚蓝躲在船篷里，只听见头顶上雨打船篷的嗒嗒声，外边柱子浑身上下一下子就湿透了。

“柱子，快进来躲一下吧！”

“不碍事的，我这粗皮厚肉的。小姐，你坐好了，可别让雨给淋着了。”

正说着，一记响雷挟着闪电砰地一声在头顶炸开了。媚蓝吓得用手堵住了耳朵，“柱子，过来呀，我害怕。”声音里已明显地带有哭腔。

当狭小的船舱里挤着两个人时，空气一下子有点紧张起来。两个人的呼吸声此时也似乎粗重起来。

“柱子，你冷不冷？” 媚蓝故作镇静地问，自己却先打了个寒战。

“不冷，小姐，我身子壮实得很。”柱子边说边豪气万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柱子，你真健壮啊。一定惹得好多姑娘喜欢吧？”

“小姐，我们做水手的靠力气吃饭，没有副好身体哪行呢。小姐，你才是生得美呢。在柱子心里，只有小姐你是最美的。”柱子一边说着，一边大着胆子向媚蓝定定地看过去。

媚蓝的目光此时也正飞过来，两人的目光接触之下又飞快地逃开了。媚蓝不禁红了脸，心头颤颤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