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十八)】书香故人来——吴亚芸
书香故人来
作者 吴亚芸
(......接上集)
第三十三章
土改队敲锣打鼓走过来的时候,小妮和子弦都已上了小学。三十岁不到的媚蓝眼角已经过早地爬上了细微的鱼尾纹。正是在这时,媚蓝见到了两位故人——翠环和柱子。原来,翻身做主的翠环,一下子爆发了巨大的革命热情,迅速成为远近闻名的运动骨干,现在被派到崔家冲指导土改工作。翠环的丈夫,正是当年的柱子。柱子当年被逐出崔家冲以后,一怒之下径直到南山占山为王,成了当地叫得响的土匪头子。后来,跟日本人打仗的时候,投到了共产党旗下,成了一名智勇双全的游击队长。解放后,他主动要求到家乡工作,因此成了县里的一名干部。后来,在组织上的关怀下,柱子与妇女干部翠环结了夫妻。
当柱子见到媚蓝时,心头仍有很大的触动。媚蓝心里却早已波澜不惊,对当年年轻时的一时意乱情迷,媚蓝也早已能等闲视之了,因为那并不是爱。然而,革命干部翠环却对此大为紧张。在媚蓝的成分划分上,翠环更是与柱子分歧很大。翠环有翠环的道理,她有宅有地,又剥削雇佣人,旧社会剥削我不说,新社会了还剥削干部的母亲三秀,她不划地主谁划地主?柱子说媚蓝有宅有地不假,但她没剥削人,她自己干活自己养活孩子,我母亲帮她,她也在帮我母亲,不存在谁剥削谁。柱子还说,你翠环不能公报私仇,有我在你就不能欺负媚蓝。后来翠环又哭又闹,“你柱子身为共产党员,却带头徇私舞弊,包庇小老婆,我要向上级反映!”
三秀听他们闹得不可开交,闯进来愤愤地对翠环说:“翠环,你快别闹了,让人家笑话!你说媚蓝剥削我,我怎么就不知道?那年闹水灾,要不是媚蓝家养着我,我早就给饿死了。你做人要讲良心,媚蓝在邢家也没呆几天,要说剥削你,那还得说邢家。可是你想想,要不是邢家当年收你做丫鬟,你早被你那大烟鬼老爹给卖到窑子里了。还说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你那叫什么话呀。柱子与媚蓝现在根本没什么,你这一说,不光是往媚蓝头上扣屎盆子,也是给柱子和你自己丢人。再说了,要是他们现在还有点什么,按老理,叫小老婆的就该是你了,怎么也不会是媚蓝呀!”
后来,翠环再没有过问这件事。媚蓝最终给定了上中农。
一九五八年,崔家冲的人们,迈入了解放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家家户户不用生火做饭,大食堂的饭菜尽可以敞开肚皮吃。那段时间,广播里整天播放着激昂的歌曲:“东方红,太阳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们将所有的粮食都集中到公家的食堂里,将做饭的家什全都扔到集体土制的炼钢炉里。要早日把伟大祖国挤入钢铁生产大国,当然连锅、铁铲、火钳都不会放过。食堂里红红火火,一天开三次饭,米饭、包子、红烧肉,吃得男女老少齐开颜。每到开饭时刻,真是壮观呀。男女老少拿着碗、盆,排着长队,叽叽喳喳、兴高采烈。
然而,这样的共产主义好景不长,粮食眼看短缺起来,只好将干饭改成稀饭,后来干脆三顿饭并做两顿饭,甚至一顿。肉早就绝迹了,连野菜糊糊也慢慢稀罕起来。子弦这年在城里念医科大学,好在国家为了保障学生的伙食,特地供应了一批胡萝卜。因此,虽然吃不好,还不至于很饥饿。但家里吃食堂的小妮和媚蓝就不一样了,小妮虽是女孩子,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细条一样的身子,黄黄的一张脸,被饥饿折腾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跑。媚蓝尽管饿得头晕眼花,还是把自己打来的那份稀糊糊匀给小妮一半。
六O年的春天,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被挖光搜光了,媚蓝早饿得双腿浮肿了。现在,活着的唯一意义就在于找一口吃的!小妮整天在外面剥树皮挖草根,要不就撸树叶掘芦根。一天,小妮鼻青脸肿地回到家,衣服也被扯破了,却兴奋得护住几块榆树皮,高喊着“娘,娘,快来看,我们有吃的了!”看着这一切,媚蓝含着泪,忙乎了半天,用石碾子把树皮压碎,磨成粉,调上水,和上汆过水的槐树叶,蒸成小窝头。树皮毕竟不是米面,吃下去能当饱,但却拉不出来。小妮急得直哭,媚蓝只好让小妮蹲下,撅起屁股,拿筷子把粪头一点点扒拉出来。
日子真是难熬,崔家冲已经开始饿死人了。早先教私塾的李先生嘴里衔着二十元钱吊死在家里。有时,选择死亡反而要简单得多,幸福得多。
一天傍晚,整天没吃东西的媚蓝将枕芯里的稻壳倒了出来,粜碎、兑水,捏成了团,蒸了半天,吃了就赶紧躺到床上,生怕好容易聚起来的一点体力消耗掉。那晚的月亮格外明亮,明晃晃的,照得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轻纱似的。突然,有个身影偷偷溜进了媚蓝家的院子。听到动静,早饿得头昏眼花的媚蓝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举着一把砍柴刀就迎了上去。“当”地一声,柴刀落在了地上,进来的是在县里当干部的柱子。月光下柱子的脸显得格外瘦削,对着媚蓝有些尴尬地笑着,语调里透着苦涩:“媚蓝,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你们,日子太难了。你受苦了,这里我带了点吃的,你和孩子先垫一垫吧。”柱子从怀里掏出了几个花卷,又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一小袋黄豆。媚蓝没有伸手去接,柱子迟疑着放在了井台上。“啊”地一声惊呼,小妮神不知鬼不觉地窜了出来,抓着花卷就往嘴里塞,眼见着大半个花卷就吞下去了。因为吃得太急,小妮被噎得直伸脖子,一口气差点倒不过来。本来要拒绝的媚蓝,望着小妮的这番模样,颤抖着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活着,尤其是有尊严地活着,真是好难呀!
幸亏了柱子的不时接济,媚蓝母女终于挺过了这一段艰难的时日。
第三十四章
躲在面具下的媚蓝,用她的勤劳、胆识和智慧,抚养大了一双儿女,大学毕业后的子弦被分配到县城医院工作。这些年中,更为可贵的是,媚蓝悄悄研制成功了一种新型的染料。后来这种染料被鉴定为绿色环保产品,不过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那种染料的颜色介于湛青与普蓝之间,色调柔和纯正,媚蓝就叫它“媚蓝”。也正是因为这染料,在文化大革命中媚蓝还差点送了命。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着了魔的人们发疯似地相互猜忌撕斗起来。柱子也被揪了起来,作为混入人民内部的黑帮分子和土匪头子,理所当然地被批斗、被关押。子弦被从工作的医院驱赶回家,在一所水库工地干活。当然,柱子和媚蓝早年的那桩风月事也被一心将无产阶级专政进行到底的革命群众给发掘出来。
他们将媚蓝关押在一间废弃的寺庙里,不住地拷打审问。这座寺庙夕日也曾香火鼎盛,古木森森,如今破四旧将泥塑的佛像悉数推倒了,和尚也跑光了,到处断壁残垣。傍晚成群的蝙蝠呼啦啦地归巢,傍着一两声猫头鹰凄厉的怪叫,真是叫人瘆得头皮发麻。看守媚蓝的是几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有着极旺盛的探索欲,加上与生俱来的残忍性。一天晚上不知打哪偷来了一条狗,剥皮吃肉之后,个个油光满面,精神也格外亢奋。他们逼问媚蓝是如何与土匪头子柱子勾搭上的,是谁主动的,亲了嘴没有,摸了没有,摸了哪里……回答不满意,就是一个大嘴巴。后来,一个后生突发奇想,不知从哪里抓了一条菜花蛇,捆住了媚蓝的两个裤腿,就将那条蛇从裤腰里生生地塞了下去。“哇呀”一声惨叫,媚蓝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天亮以后,媚蓝被剃了一个阴阳头,头上还扣了一个臭鸡蛋,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子,被拉出去游行示众。她一面走,一面还拿着铜锣不停地敲着,嘴里喊着:“我是破鞋,我是千人踩万人踏的破鞋!”小妮当时吓得小脸苍白,战战抖抖地挤在疯狂的人群里朝媚蓝吐唾沫。
后来,斗争白热化时,和家庭划清界限的小妮主动站出来揭发,媚蓝和国民党反动派陈逸凡一直秘密联络,媚蓝是台湾的潜伏特务。小妮还绘声绘色地说,媚蓝一直给反动派传递情报,她有一种叫“媚蓝”的药水,她常常在夜里鼓捣,就是用那个药水写情报,写好了字就隐掉了,外人没法发现。于是愤怒的人们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媚蓝,逼她交出那瓶药水。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几次的媚蓝却始终不肯承认,最后这件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不管怎样的艰难,媚蓝都咬牙活了下来。但同样遭受苦难的柱子,却实在忍受不了那份折磨,终于没能挺住,一天趁看守不备上吊自杀了。
自绝于人民的柱子,本以为是一种解脱。但是革命小将们并没有让他的“阴谋”得逞。他们认为柱子“死有余辜,人民决不会轻易饶恕他!”于是把柱子的尸首绑在了祠堂门口的柱子上,准备示众三日。第二天晚上,得到消息的子弦,从水库工地上偷偷跑了回来,趁夜深人静,把柱子的尸体偷出去掩埋了。子弦正在暗自庆幸的时候,警惕性很高的革命群众已经尾随而至,把子弦抓了个正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