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故人来

作者 吴亚芸

（......接上集)

第三十七章   

放鸭这活儿，最怕就是迟归的孤鸭。如果没能及时回巢，这时必须要摇着小船，敲着投食的瓦盆，嘴里叫唤着，直到每一只鸭都能回来。遇到这种情况，子弦总是当仁不让，负起找鸭的神圣使命。常常是他摇着船叫唤，雨秋敲着瓦盆，叫唤声、敲击声久久回荡在河面上，直到暮色将整个苇荡罩上一层轻纱。

夏天来了，晌午过后，天气炎热异常，一场雷雨即将到来，整个苇荡显得静悄悄的，一丝风都没有。子弦站在船头，一个猛子就跳到了水里，欢快活泼得仿佛一只小水獭。等他再浮出水面时，手里已经举着一条尺把长的花鲢。岸上，雨秋看得很是眼热，却怎么也不敢下水。不知什么时候，子弦又捉着一只小螃蟹，一时顽皮，用劲一甩，竟不偏不倚落在了雨秋的头上，把雨秋吓得又叫又跳，又气又恼。而恶作剧得逞的子弦，一个猛子又不见了。

每月总有几天，雨秋会脸色苍白，眉头轻蹙，仿佛非常痛苦。不但不下水，大热的天连凉开水也不能喝。起先子弦不明就里，总觉得是大城市的女孩子娇气。后来，到底看过医书，总算明白了个大概。知道了隐情，子弦一改平时的大大咧咧，变得格外温柔体贴，什么活儿都抢着干。不仅如此，还经常用红花、益母草，加上红糖熬成活血化淤的药汁，给雨秋送来。

一天，子弦又提了一罐熬得浓浓的药汁催雨秋喝下去。雨秋从小就怕吃药，看到那一大罐药就胆怯了，当然要找借口推迟。子弦见状就说：“听老人说有个办法，可以不用吃药，还能治你的肚子疼。”“真的，是什么办法？”雨秋急切地问。“嗯，虽然不用吃药，却还是要有药引子的，不然还是治不好的。”子弦心里暗笑着却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药引子，很难找吗？”“也不难，有一个男人就行了。”子弦差点要笑出声来。“哪有这样的药引子，你骗人。”“骗你是这个。”子弦拿手指比画了一个数字，随即故作神秘地说：“老人们说，女孩子结了婚肚子就不疼了。要不，我牺牲一下，给你做药引子，行不行？”不等子弦说完，羞红了脸的雨秋劈头盖脸就给了他一顿乱打，子弦怪叫着跑开了，回头立住，嘴里嘀咕着：“真是好人做不得，好人做不得啊！”

雨秋父女的住处，终是太偏僻了些。子弦听从媚蓝的建议，一天牵来了一条当地的小狗，对雨秋说：“我不能时时在这守着，就让这小狗狗来给你们看家吧。一来可以防防坏人，壮壮胆，二来可以陪陪你们，不至于太冷清。”

雨秋看见小狗湿漉漉的鼻子，黑溜溜的眼睛，一下子就喜欢得不得了。她轻轻抚着小狗的小脑袋，柔声说：“好，小狗狗，你来给我们看家，我们就是朋友啦。”狗狗也用那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着雨秋，又把小脑袋朝她裤脚爱娇地蹭蹭，雨秋更是爱到心坎里了，转头对子弦说：“我们该给小狗狗起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就叫馨儿吧！”“不好，不好，干嘛让狗狗和我乳名用同一个字？”子弦不满地抗议。“是吗？原来哥俩合用一个名字呀，哦，这怎么可以呢！小狗狗，那岂不委屈你了。”雨秋憋着笑说。“要不狗狗叫秋儿也不错呀，秋儿，又好记又好听，雨秋，你说是不是？”子弦及时回击。“不好，还是叫星儿吧，星星的星，狗狗的眼睛多像星星呀，那么清澈明亮。”好像为了赞同雨秋的建议，狗狗也适时轻哼了两声。

不管子弦气鼓鼓地在一边如何反对，星儿的名字还是这样确定了下来。雨秋看着子弦沮丧的样子，憋住笑，暗自得意，总算报了平日屡被子弦捉弄之仇。

一天傍晚，雨秋去捡散落在苇荡四处的鸭蛋，不知不觉人就走远了。久久见不到雨秋回来，子弦正在暗自着急，却看到星儿单独跑了回来。星儿呜呜地不停叫着，用嘴一个劲扯子弦的裤管。子弦心里一惊，不知雨秋出了什么事，赶紧跟着星儿向前奔去。

跑了好一会，在苇荡的深处，子弦终于见到了半坐在地上的雨秋。只见雨秋侧倾着身子，脸色苍白，子弦的一颗心紧张到了极点。“怎么了，雨秋？”雨秋见到子弦，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带着哭腔颤抖着说：“蛇，我被蛇咬了……”不待说完，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惊惧、委屈一下子都释放了出来！

哭成泪人的雨秋，抖动着瘦削的肩胛，宛如风雨中飘摇的树叶，那样柔弱、那样无助，子弦的心里满是柔柔的怜惜、隐隐的心疼。顾不上细想，子弦急步向前，跪下，挽起雨秋的裤管，看到白白的小腿肚上有个细细的牙印，一颗血珠已经沁了出来。子弦顿时放下心来，没有青肿，显然不是毒蛇所致！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将伤口挤了挤，将伤口的血挤出了一些，又用嘴连吸了好一会儿。看看一切都正常，这才放心地抬起头，长吁了一口气。也才注意到雨秋已经停止了哭泣，小脸通红，眼睛微闭着，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还挂着一小颗泪珠。子弦心里蓦地就觉得有一些异样，忙低下了头，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找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有些笨拙地扎到了伤腿上，说：“回去后，我再给伤口消消毒，敷点草药，应该没事的。”“嗯！”雨秋这时也低垂了头，不敢正眼看子弦，子弦就显得更腼腆起来。

第三十八章   

过了一会儿，子弦一边背对着雨秋蹲下，一边有些不自然地说：“雨秋，我得背你回去了。”“嗯！”雨秋还是不抬头，只稍稍把手搭到子弦的双肩上。子弦双手托起雨秋的臀，抬起身站了起来，却僵直着身体久久没有迈开步子。等子弦终于上路的时候，雨秋轻伏在子弦的背上，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后倾，好避免胸部碰到子弦的后背。可是，再怎么小心，还是时不时地撞上，每碰一下，两人都一起颤抖一下。听到子弦有力的心跳，粗重的喘息，雨秋窘得又要哭了。但自己的那颗心也不可控制地狂跳不已，因此忙闭了嘴，直怕那颗心要从张开的嘴里蹦出去。过了好久，子弦悄没声息地暗使了下劲，雨秋一松懈，整个人就趴在了子弦的背上了，唇也不可避免触到子弦裸露在外的脖子，俩人浑身不禁都颤栗了，扑面而来的青年男子的气息更是熏得雨秋面色酡红。两人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心里既有新奇慌乱，羞赧，同时还荡漾起一丝丝不可名状的激动和甜蜜。  

这时，西边的晚霞如火如荼地铺满了大半个天空，整个苇荡都罩上了一层金晖，连同那人、那狗。子弦真愿意就这样背着雨秋一直走下去直到天老地荒。

春天时节，苇荡里到处是萌动生长的声音，那浅绿的小芦芽一天一个样，没几天就绿了一个世界。水边不知名的野花，也伴着春的气息争先恐后地盛开着。媚蓝采来大捧清香的野蒿，将它们捣成汁，拌上糯米粉，调上猪油、芝麻白糖馅，蒸成碧绿清香软糯香滑的蒿团子，总要让子弦给雨秋父女送去好多。

秋风一阵比一阵刮得紧了，雨秋采了大把的芦花，做成好多松松软软的垫子，准备冬天的时候铺到床上取暖。父女俩春天种下的茨菇，这时也到了收获的季节。子弦提了一把大铁锹，来帮忙采挖，顺便还带了媚蓝做的桂花糖水藕。挖着挖着，竟然还意外收获了两条黄鳝。晚上，雨秋学做了红烧鳝段，竟是鲜美异常。子弦不觉中多吃了几口，竟然流出了鼻血，维芝望着子弦，笑呵呵地说：“到底是年青人啊，血气旺。像我老头子，吃再多也没事啊！”雨秋感觉奇怪，问：“为什么呀，爸爸？”维芝只好笑笑，敷衍她说：“黄鳝是热性的嘛，年青人本来火气就大，吃多了当然火气就更大了。”雨秋关切地说：“那我待会儿给他煎些金银花茶，去去火。”维芝背转身，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个傻丫头！”

冬天来了，西北风呼啸着，整个天际一片萧瑟。这时的鸭子成天窝在棚里，虽然不需要成天放养，但还是要定时喂食两次。雨秋将门缝用草帘子塞好，柴灶里埋上几块红山芋，雨秋父女与子弦母子四人围坐着，脚伸在秋天做好的厚厚的苇絮垫子里，桌上一个土火锅，正翻滚着热腾腾的豆腐果、地耳、白菜和咸鸭架。

喝过几口媚蓝自制的米酒，维芝老先生又有些微醺了。趁着酒兴，他提议，每人朗诵一首自己最喜欢的诗词，可以片言只语，也可以整篇半阕。子弦兴致勃勃地附和：“太好了，我就先来了，我最喜欢的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多么悲凉豪迈，又多么富有画面感！”雨秋接着说：“我比较钟爱《春江花月夜》中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只一句，就让人顿起沧桑之感。”临到媚蓝了，她却不语，独望灯花，沉吟半晌，才吟道：“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吟罢，声已喑哑。维芝深深地望了媚蓝一眼，说：“我最爱的是宋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维芝吟罢良久，屋里一片寂静。维芝苦笑一声，说：“献丑了，献丑了，我独爱这一阙。几句就概括了人生的几番境遇，令人回味不已啊！”

冬去春来，几番寒暑，不知不觉中维芝父女在苇荡放鸭已经好几年了。雨秋已经变成二十出头的大姑娘，而子弦更是老大不小了。苇荡的生活看似平静，国家却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政治事件，伟大领袖的最亲密战友，党章指定的接班人，林副主席坐飞机叛逃摔死在外蒙古了！崔镇的领导权也几度易手。经过几次文批武斗，昔日的造反派头子崔大发又重新做回了劁猪匠，最新的头头——革委会主任是早先的宣传干事崔向阳。

崔向阳中等个头，戴副眼镜，文弱瘦削，小拇指甲总是留得细细长长，延伸为他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挖耳剔牙。崔向阳的笑容只有三种人才能见到，即：领导、照相师和他老婆。说来也很奇怪，文弱瘦削的崔向阳，居然娶了一个五大三粗、声宏嗓大的老婆。但他的老婆却是崔镇根最红、苗最正的女人，在崔镇的政治地位几乎无人能及。因为她家是三代贫农，更因为她有一个英雄的母亲。这位母亲为革命战争整整奉献了五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是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五三年的时候，伟大领袖毛主席特地派人将这位英雄母亲接到北京，不仅受到接见还合影留念。当时的那张合影，现在就挂在崔向阳家的正屋里。尽管在那张八吋的黑白照片里，要从上百个甲壳虫大小的头像里分辨出老太太和领袖的身影需花很大的工夫，但这对整个崔镇来说，仍是无比的荣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