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霞作品《关门打狗》
关门打狗
作者:陈曦霞
很多年没有打过狗了,更遑论关门打狗了。
上一次我打狗应该是三十多年前吧。先介绍背景。我家住在“城乡结合部”,通俗点讲,就是小镇边缘,确切的说,就是农村,乡下。中国自古就有城乡之分,城里人貌似一直高于乡下人一等。乡下人家有的是房子和田地,目前乡下有大房子有自留地的好像又成一种潮流了。
当然,这是我的阿Q精神。言归正传,来继续聊关门打狗。
我家一直养狗,除了看家(我家没矿,但我祖母和父亲总是常年在找物件,老是觉得有贼偷了我家的东西,又往往是他们自己将东西丢在犄角旮旯忘记了),我严重怀疑是原生家庭的因素导致我家每一个人都需要一个沉默的朋友来寄托脆弱的情感。三十多年前,我家养了一只黑白花狗,鼻梁上有个竖着的狭长心形,像扑克牌上的黑桃图案,所以它的名字就叫桃。
桃在我家度过了它的8年狗生,其中发生了很多很多故事,有感动,有遗憾,有痛苦,还有眼泪。这些以后再说。今天我要说的是我打桃的那一次。
桃是条公狗,虽然生得不彪悍,但偏偏非常好斗。它对路过的行人只是吠叫,并不追赶,更不会去咬路人,但是,偏偏,对于每一条路过我家门前的公狗,它是一定要死追到底的。敏锐的嗅觉会让桃用最短时间来确认路过的狗是同性还是异性,桃严格秉承好公狗不和母狗斗的古训,凡是母狗一律放行,凡是公狗,那就不得了了。
一旦确认了是公狗,桃会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不需吼叫,无需热身,桃会一口咬上对方的脖颈,死命撕咬。那时候我们这里农村养狗基本都是散养,有院子关狗的人家也不多,更别提拴绳了,狗狗们到处游荡。所以几乎每天桃都会和路过的公狗打一场架,甚至几场。桃属于矮脚狗,遇到比它大的,比它更狠的,它就遭殃了。
隔三岔五,桃就会带着伤痕回家,不是这里被咬破一块皮,就是那里被撕了一条口子,最严重的一次,我记得是我祖母从棉花地里用围裙将它兜回来的。桃的大腿部位被大狗咬得鲜血淋漓,走都走不了了,肚皮都差点被咬破,肠子差点出来。真是惨不忍睹。
是它自讨苦吃。没办法。
那次是一条大黑狗路过我家门。桃在瞬间确认了其性别后,倏忽如离弦之箭般冲过去。那黑狗看起来狗高马大,没想到是个胆小鬼,一见桃冲过来,立马拔腿就跑。桃怎肯放过送到嘴边的狗,冲过去一下子将其扑倒,撕咬起来。
那时候我十来岁,正义感爆棚,桃这样对弱者的欺辱让我义愤填膺。我拎着一根木棍冲过去,给了桃一下,桃在兴头上,可能没觉得疼,我又使劲在它屁股上揍了几下,在它一愣神的当口,那大黑狗“狗口脱险”,落荒而逃。
它们的战场是在我家屋后的灌溉渠里。桃对家人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之前曾经为别人家狗冲过来咬我而奋不顾身救过我。看着我拎着木棍,桃趴在灌溉渠里,一脸不服气又委屈地看着我。
年少的我对它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现在想来,与当下反对霸凌的教育意思相近。桃趴在灌溉渠里,不看我,还是那样不服气和委屈的样子,而且是非常生气的样子。我也很生气,拎着木棍回家了。天黑了,桃没回家。我出来找它,它还是趴在灌溉渠里。是在反省,还是在赌气?我是又好气又好笑。叫它,也不理我。没办法,我抱着它回家。回家放下它,它竟然又跑出去了,又趴在灌溉渠里那个硝烟已散的老地方了!
这条犟狗啊!那是我第一次打狗,打的是我家的狗,心爱的狗,是条打起架来浑身都是理不肯认输的犟狗,是条三十多年后还让我记忆犹新的狗。它叫桃。
这次关门打狗,打的还是我家的狗,心爱的狗。
四岁狗龄的串串高梗犬二毛今年3月27日在街上被汽车撞掉了一只眼珠,另一只眼睛也随之失明了,成了全盲狗。一岁狗龄的串串边牧犬花花自然成了二毛的全职导盲犬。是的,一条狗成了另一条狗的导盲犬。虽然花花并没有这个意识和主动性,但是,两犬出行,二毛显然需要依赖它的听觉和嗅觉跟着花花走。大半年过去了,二毛在房前屋后的路上走得像模像样,搞得乡邻们都不相信二毛是瞎子,总得等看到它一脑袋撞到路中央的我腿上才会相信:真是瞎子啊。
所谓“子不孝,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家养的狗追咬路人,的确让人讨厌,一定是家里人没教育好。我父亲对狗的教育数十年如一日懈怠和失败,所以我家的狗在家是宠物,出门是恶魔。瞎子二毛没瞎之前是条恶犬,会追咬路人。二毛瞎了以后,还是会追咬。
怎么追咬呢?
一旦我父亲不小心将院门打开,花花带着二毛跑出院子,一开始路上没人,二狗岁月静好,悠哉悠哉,在路边草丛中撒尿拉屎,追追稻田里的小野猫,看看池塘边树根上趴着晒太阳的乌龟,花花虚张声势吠叫,二毛闻声立马勇往直前寻找——寻到目标,然后张口就咬。
如果被咬对象是路人,这还得了!!!
花花不会追汽车,它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一旦有路过我家屋后大路上开着电瓶车的,哪怕是天天路过的,花花会像傻子一样一路狂吠着追着人家电瓶车跑,狂吠着,狂吠着,恨不能一直追到路人家里。而二毛一声不吭紧随其后,猛追,但碍于两眼瞎,也不知道人家的腿在哪里,无从下口。
但这样,已经非常非常非常让人恨了。
这天傍晚,一位邻居姐姐骑着电瓶车从我家屋后路过,我正带着花花和二毛在溜达,还没等我抓住花花,花花撒开四条长腿就追,边追边狂吠。二毛立马紧随其后,跟着花花的脚步声和叫声步步紧逼。
我连声尖叫着“花花回来,二毛回来”,两条狗仿佛耳朵掉了,毫无反应。我急了,拎起路边一根木棍就追了过去。姐姐的电瓶车在加速,花花四腿如飞,二毛一步不落,两条腿的我手提木棍,拿出百米冲刺的劲头在狂奔。那场面,相当的兵荒马乱。
这一路跑下去,就是近百米了。姐姐早已逃之夭夭。花花见我拎着木棍,审时度势,迅速从田边绕道往家跑,二毛就没办法了,听到我急促的脚步声和气急败坏的呵斥,登时耷拉尾巴,拱起身子,站在路中间不知所措了。
我举起木棍对着二毛的屁股就是一顿揍:让你追人!让你咬人!让你不听!打死你!
二毛被打,并不哀嚎,在我停下来后,转了几个方向,凭感觉找到了回家的方向,夹着尾巴,耷拉着脑袋,一路跑回了家,直奔它的狗窝,爬进去,蜷起身子,躺下来了。
我气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它是个瞎子啊,什么都看不到,这么可怜,但是,它真的不应该追人咬人的呀。我该拿它怎么办?
转身,我找花花。
果然,花花躲在楼房客厅桌子底下。我拎着木棍,伸到桌子底下对着它就是一顿横扫:你给我出来!!!花花吃痛,从桌子底下跑出来。地面砖很滑,花花的腿很长,它在逃窜的过程中摔了几次。它从楼房的客厅跑到瓦房客厅,又躲到了沙发底下。我穷追不舍,又是一顿横扫。它继续逃窜,跑到楼房客厅,穿过客厅,跑到了后面小房间里。
我迅速尾随,并一下子关上了房门。
关门打狗。
花花已经无路可逃无处可躲了,被我揍了几棍子,在躲避中又摔了几次。它一声不吭。昏黄的房间里,我看着惊恐的花花,突然就难过起来。它一直不聪明,从小被二毛欺负,对人不会讨好,保持距离,教它玩球教了半年都学不会,有一双像小鹿一样漂亮的眼睛。但是,它追人是不对的呀,我该拿它怎么办?
晚饭时,花花躲在墙角,死活不肯出来吃晚饭。而二毛倒似乎翻篇了,依然跑过来,仰着小脑袋,方向不明地等着我的投喂。二毛眼睛看不到我的愤怒未必是坏事情。花花看着我的愤怒,所以他惶惶不安。二毛虽然挨了打,但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它以为我还是喜欢着它。用现在的说法,这就是钝感力、抗挫力爆棚。花花不同,它被吓到了。
花花在月色中贴着墙根走,躲着我,避让着我。我想好好和它沟通沟通,它死活不肯让我靠近,我们一前一后隔着远远的距离在院子里走了无数圈,我拿出它平时最喜欢的跳跳球扔给它,它只是漠然地看一眼,不再像平时一样雀跃着欢天喜地去叼球了。终于,眼见着二毛死皮赖脸抱着我的大腿撒娇,花花终于迟疑地靠近了我。我伸手试探着去摸它的头,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左躲右闪乱蹦乱跳,而是温顺地让我抚摸。
它受宠若惊,我同样如此。
一声叹息。
爱之深,恨之切。其实,我还是喜欢它们的。但是,它们犯错了,我不能不惩罚它们。它们护家是本能,守护自己的领域是本能,之前没有调教好,现在我用标准来要求它们,它们一定是不解的,是难过的。
可是,路人又何错之有呢?凭什么要承受恶犬的追咬呢?
据说喜欢猫狗的人都是因为在现世中没有被温柔相待过,才企图从猫狗身上获得慰籍。不绝对。但既然养了猫狗,既要让猫狗履职,又不能让它们的兽性伤害了无辜之人。这分寸和把控,是必须的。安全永远第一。
之前我对它们是太仁慈了,一直以为训斥和教导有用,怎么可能?别说它们是畜牲了,就是人,对待一些恶人,之前我也是过于心慈手软了,现在想来,早就应该以牙还牙,这世界,谁惯着谁啊?
希望此次的关门打狗能让花花和二毛有所记忆,有个记性,下次见到路人只需吠叫几声,而不再追咬,希望人和狗能有边界感地和谐相处,它们需要我们的喂养,我们需要它们的陪伴,希望它们继续每天陪我看夕阳,它们无言,我无语,就这样,我们一日复一日都平平安安,直到一起老去。